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尘烟如梦 作者:泉三子 文案 北风啸啸,飞雪飘零,公子雍初见卖身葬父的小真,雍偶生恻隐,丢下一袋刀币驾车离去。 一时恻隐,半生伤情别离,爱又不能爱,恨亦不能恨,终是蹉跎了岁月空负了青春。 上元节赏灯,公子乔邂逅雍府婢女小真,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。待小真及笄之日乔上门求亲,然他与小真之间已相隔了一个公子雍的距离,一步之遥一世之远。 诸侯盟主齐侯小白,一世英雄晚年昏聩,亲信佞臣饿死寿宫。五公子你方唱罢我登场,觊觎的从来不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位,哪管那父子兄弟骨肉亲情。 纷纷乱世,成王败寇,演出了一幕幕弑君弑父弑子,不啻割鸡的人间悲剧,后人掩卷唏嘘不已。 内容标签: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公子雍,舒窈,公子乔 ┃ 配角:小白 ┃ 其它:春秋,君王,公子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遇见   桓公二十九年冬,齐国都城临淄。   立冬后的初雪,纷纷扬扬下了一日夜,临淄城白茫茫一片。灰沉沉的天幕压得很低,像是一口倒扣着的大锅,煎熬烩煮芸芸众生。   跪了半夜的小真腿脚麻木,她双手握拳捶打着双腿颤巍巍起身,穿上她那件半旧的挂面水青皮袄出门,几次推门推不开。   无奈之下小真只得翻窗而出,她直接落在了积雪中,过膝的雪灌进了她的靴子,透骨的寒凉顿时袭遍全身。厚厚的积雪封堵了家门,小真扫视四周入眼莹白,没有什么可用的工具。   于是,她用双手刨开积雪将门打开,可她的一双小手已冻成了紫色。她向里望了一眼轻轻掩上房门,瑟缩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出一溜小脚印上了街。   临街的商户主们,一大早便开始清扫自家门前的积雪,官府也临时征调人手清扫道路积雪。将近午时城中主道基本通畅了,道路两旁隔几步一个雪堆,像一个个雪冢。   讨生活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,沿街商贩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摆了出来。不畏寒冷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嬉戏玩闹着,大都小脸通红挂着鼻涕,用冻红的小手堆雪人打雪仗,鼻涕流到唇边则用衣袖一抹,稚子不识人间愁。   小真在临淄城最大的酒楼锦翠楼旁边,用脚踩实两步见方的雪,她用手指写了四个大字:卖身葬父,然后跪了下来。   过往行人免不了驻足观看,小真面前逐渐集了很多人,来一批又去一批,人们大都嗟叹一番摇头叹息而去。也有好心人丢下一二小钱,小真均磕头致谢。   午后刮起了风,扬风搅雪气温骤降。路上行人缩着脖行色匆匆,市集也变得冷冷清清,商贩们有的甚至提前收了摊。   如此恶劣的天气,小真仍倔强地跪着,像与老天斗气,更像故意寻死。先前还有人围着她看热闹,如今只剩她孤零零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她的脸开始发烫,反应也渐渐迟钝。   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,由西向东路过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,拉车的是两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,驾车的汉子披着厚厚的皮氅戴着皮帽,车里的人一定非富即贵。   马车经过小真面前时,锦翠楼年轻的伙计追打一只偷食的小黄狗,车夫来不及反应,马车已拦腰碾过了小黄狗。小真一声惊呼,只见车窗帘掀了一下,马车停了下来。伙计认得这辆马车,忙溜之大吉,车夫跳下车见轧了条狗,便没再理会驾车离去。   小黄狗睁着眼倒卧在路边,小真跪着挪过去,轻轻抚摸牠直至咽气,小真为牠合上眼。昨夜,她也为义父合上眼,小真此时才真实的感觉到,义父不是睡着,疼她养她的义父醒不来了,小真悲从中来伏地嚎啕大哭。   不知何时,那辆华丽的马车去而复返停在小真面前,小真停止哭泣怔怔地抬头,少顷,车窗打开伸出一只修长白净的手,将一袋刀币准确地扔在小真面前,马车掉头扬长而去。   午后的阳光和煦洒满窗棂,午间小憩的公子雍惬意慵懒。他伸个懒腰起身,门外候着的丫鬟画角便进来服侍他茶水。公子雍惦记着画了一半的画,吩咐画角书房伺候。   公子雍书房位于寝居东北,隔着回廊坐落在一池碧水之上。一溜三间的木结构轩亭,当中一间雍看书作画,东间抚琴弄箫,西间煮酒品茶。   春天万物复苏时,池边垂柳如绦随风摇曳。夏天池中开满莲花,公子雍兴之所至便画那出淤清艳的莲花,一个夏天能画不少,画好了也不装裱丢在书房里。好事的公子乔拿了两幅去卖,居然卖了个天价,公子乔吃惊不小,这钱挣的比他做生意还来的快,他掐指一算,雍的画如果全卖掉,雍便是齐国首富。   雍爱好广泛,抚琴弄箫泛舟垂钓深山狩猎,皆是他日常的乐子。他喜静不喜动喜散不喜聚。静谧夏夜的二三声蛙鸣,雨打残荷的那份空寂,甚至隆冬的荒凉颓败,他都很喜欢。   眼下池水冰封覆盖着厚厚的白雪,雍命仆人扫出一片空地撒一些谷物在上面,他则披着狐裘倚门观鸟儿觅食,此乃富贵闲人公子雍的小情趣,也正是他画中的爱物。   雍出了书房,听到廊下秋娘与牧辰边走边聊,秋娘不断唉声叹气。雍不由停下脚步:“什么事惹二位烦恼?”二人见是公子忙行礼。   年近四十的秋娘高颧骨大眼睛,身材高挑做事极爽利。秋娘颇为无奈道:“公子月前买来的丫头,不知分派在哪里合适,先前想着画角也大了,再过两年便要放出去嫁人。本想让她顶上去做公子贴身丫鬟,教了她几日,可她拙手笨脚连府里的粗使丫鬟都不及,也只得作罢。将她派在膳房,几日下来打坏膳房炊具无数。打发在洗衣房更是不中,一日也洗不了两件衣裳,手上的冻疮反倒溃烂了,确实是不合适。于是只让她做些洒扫的活,不料又把公子珍爱的美人陶甬打碎了。”   雍瞬间变色,两道黑眉紧蹙,极其不悦道:“将她打发了。”   一向古板谨慎的雍府总管事牧辰,面露愁色于心不忍:“公子,那孩子甚是可怜,一十二岁的年纪,难为她想得到卖身葬父,到底为父换得了体面的装裹像样的棺材尽了孝道,实属难得。况孩子在临淄城再无亲眷,十冬腊月的出去也是冻饿而死。”   秋娘亦叹“确实可怜,笨是笨,人却很乖巧。”   牧辰忽然灵光一现,跪地道:“小人夫妇无儿无女,公子可否将那孩子赐予小人为义女?”   雍面色微霁扶起牧辰:“有何不可,秋娘也愿意?”   秋娘十分意外,瞥一眼牧辰犹豫道:“那孩子单看眉眼分明是极伶俐的,穷苦人家出身却是一副大家闺秀做派,别看年纪小,真真是个美人胚子,虽然稚气未退,论起样貌举止,阖府的丫头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。奴家以为她或许是个落难的闺秀,不如先在府中养着,待及笄公子将她收了房做妾岂不是更好?”   秋娘的一番话,显然令雍大感意外,公子雍神情间竟有了几分尴尬之色:“府里多养一两个闲人算不得事,但要看值不值得,能得二位青眼的人少见,既然如此,秋娘带她来书房见我。”   秋娘于是带着小真来到书房,轻扣房门道:“公子,人带过来了。”然后让小真自己进去。   小真步入书房,宽大的书案后坐着的少年,便是传说中的齐国第一美男,貌比子都的公子雍。秋娘说她打碎的美人陶甬是公子的爱物,她有可能会被赶出府或卖了,要她小心说话多陪不是。   小真自从入府后,还是初次见公子,她款款上前低头行跪礼。   “抬起头来。”雍冷冷道。   小真抬头,如此近的距离看到公子,她不禁心生感叹,原来男子亦可生的这般好,难怪府里丫头们私下一谈到公子,都是一副痴迷的样子。公子雍道:“叫什么名字,哪里人氏?”   小真恭敬道:“小女名小真。原籍孤竹国。”   雍有些意外:“孤竹国六年前已亡国,你又是何时来到齐国的,孤竹可有亲人?”   小真垂眸道:“孤竹国破后混乱不堪,义父带着小女别离故土,几经辗转来到齐国,孤竹已无亲人。”   雍想起那日初见,他掀开车帘的一瞥,一个身形瘦小的丫头凄楚地跪在寒风中。令他心生恻隐,走出很远又折返,又见小丫头伏地大哭,身边是那条碾死的狗。人毕竟不同于狗,他于是扔下钱袋。   不久后,她居然找上门来,说是已经安葬了义父履约入府为奴,颇令公子雍意外。   雍始终盯着小真的脸,令小真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。小真有双谜一样的眼眸,黒眼仁很大,眼白则是浅浅的蓝,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却深不见底。   公子雍看见小真的双手红肿且密布冻疮,打碎他心爱之物的怒气便消了一半。雍收回目光,慵懒地靠着帛枕讥诮道:“你入府一月,据说已将府中差事几乎过了一遍,跟我说说,你到底擅长什么?”   小真顿时红了脸头垂得更低,羞怯道:“不擅长的居多,但是小女正在学。”   雍斜睨小真:“哦,你学的还好?”   小真惭愧道:“不算好吧。”   雍神色不动道:“我虽富足府中却不养闲人,你百无一用一时令人犯难。你若有去处我亦不留你,若无去处,总管事牧辰有意收你为义女,可秋娘看似不大愿意。秋娘之意,你做我的小妾或许更合适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又补充:“当然是你及笄之后圆房。”   小真惊讶地抬头,脸不觉绯红,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子,见公子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她,不知他是有意捉弄还是出自真心,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,于是低头不语。   雍眼中闪过一丝促狭:“你的想法大胆讲出来无妨。”   小真一听,心里轻舒一口气道:“小女孑然一身无亲无故,小女愿意认亲,甘为辰叔义女。”   公子雍闻言顿时沉下了脸,冷冷道:“下去。”小真低头退出了书房。   等在门外的秋娘见小真出来,便上前悄声道:“公子怎么说的?”   小真惴惴不安道:“公子问我愿做辰叔义女,还是愿做公子小妾。”   秋娘急切道:“你怎么回答?”   小真如实道:“做辰叔义女。”   秋娘狠狠拧了小真一把,小真呼痛出声,秋娘瞅眼书房,赶紧拽上小真离开,一路上都在不停数落小真。回到她们夫妇居住的海棠苑,一处小巧的独院,因院中有几棵秋海棠因而得名。   进屋后秋娘先喝了口水,盘膝坐定后皱眉啧啧怨道:“你这孩子真是太傻了,公子一未娶妻二未纳妾,身家样貌哪样配不上你?我们夫妻终归是下人,你做我们义女不还是下人?过几年大了,也不过是嫁个寻常人。你若做了公子小妾,好歹也是小半个主人,你不光不用伺候人,你都有丫头伺候着了,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!”   小真感激道:“我知道您是为我好,我懂。可小妾能有什么好?将来公子娶回尊贵的正妻,像我这般小妾还算什么东西。况且不知公子日后还要纳多少妾,我倒觉得寻常人家一夫一妻极好。”   秋娘被小真噎住,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有这番见地,并不贪恋富贵荣华。叹道:“你若生在富贵之家,又怎会落得卖身葬父的地步,跟了我们怎能比得上公子。”秋娘不住嗟叹。   秋娘是真心为她好,小真懂得。但是她不能做公子雍养在笼中的金丝雀。 ☆、知音      小真如愿认牧辰秋娘为义父母,认亲当日穿上了秋娘亲手为她赶制的新衣。   还在丧中的小真依俗不着艳色,秋娘巧手细工,一件水青深衣挂了白羔皮里,袖口衣缘羔皮出锋,系了水青本色绣花腰带,脚穿小鹿皮靴。刘海齐眉双髻簪了珠花,精心装扮的小真像朵白莲花苞只待盛夏开放。   秋娘欣喜地板着小真肩膀在她面前转了一圈,从头到脚这一番瞧,啧啧道:“好个美人坯子,日后不知便宜了哪个。”   公子雍府的仆人们闻讯齐聚海棠苑,小院挤得满满的热热闹闹的。小真跪在蒲席上恭恭敬敬磕头敬茶,牧辰秋娘乐得眉开眼笑。秋娘备了糕饼热茶,虽说简陋可大家说说笑笑很是喜庆。   道贺的人群中有位鹤立鸡群的少年,少年有着深邃的褐色眼眸,挺直的鼻梁,卷曲的褐色头发,他是公子雍的侍卫楚江,楚江十岁起与雍琅琊宗修习数年,学得一身好武艺。他是公子雍脑后的眼睛身前的盾,几乎形影不离。   公子雍爱马,楚江为雍他国觅得神驹越骊近日回府,闻听辰叔今日收义女也来道贺。他异于中原人的样貌,吸引了小真的目光,不禁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,楚江居然红了脸。   小真搬进了海棠苑,其实要说搬并不恰当,身无长物的小真只是换个睡觉的床榻而已。   世人常说妻是人家的好,儿是自家的好,果不其然。秋娘先时没少抱怨小真手脚笨拙,如今逢人便夸耀小真,不仅会写字还会抚琴,她对小真变得处处回护。久违的母爱温暖了小真的心,她在雍府衣食无忧自由自在。   雍府藏书颇丰,书籍未造册归类找书不大方便。府中仆人识字的很少,秋娘于是安排小真整理公子雍书籍,小真在府里总算有了用武之地。大凡为奴之人皆出身贫苦,没有几个能识文断字的,小真便显得与众不同。   小真每日为书籍分类登记造册,一卷竹书装一个布袋,袋子上写书名,登记册注明每部书的摆放位置共几册,这样取书时会非常方便。   小真一边整理也一边阅读,常常是书斋一待一天忘了吃喝,秋娘心疼她常会抽空送饭过来。这份差事小真做的得心应手,她自己也非常喜欢,寻常人哪有机会接触种类如此丰富的书籍,她全身心投入到雍府的书海里。   之后小真府中偶遇公子雍两次,雍经过小真身旁眼皮都不抬一下,视小真为无物。小真眼尖,以后若看到雍她便及早避开。   转眼年关到,雍府依俗新春扫尘祭天祈年,祭灶神门神财神喜神井神诸路神仙,诸神倍享了雍府的香火。府中里里外外焕然一新,膳房烧鸡烤鸭蒸鱼炖肉七荤八素烧几十道菜,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。   公子雍楚江一大早进宫去了,齐宫惯例众公子卯时进宫,辰时与百官同聚朝堂参拜齐侯,午时齐侯赐酒食并与臣下共食。   晚间齐侯与妻妾子女守岁,酉时开了席。桓公无妻独坐高台一席,宠如夫人的倒有六位。台下右首坐了长卫姬、少卫姬、郑姬,左首坐了葛嬴、密姬、宋华子。   六位如夫人各生了一子,依次为公子无亏、公子元、公子昭、公子潘、公子商人、公子雍。无亏、元、昭依次坐了郑姬下首之位,潘、商人、雍坐了宋华子下首。   桓公几位媵妾与七位未开府的幼子又下首坐了。   晚间的家宴,桓公换了舒适常服,面上依稀可辨年轻时的俊朗,他倚在身边服侍的竖刁身上,看似雍容怡然又隐含一丝不快。桓公一席皆是他素日喜食的菜肴,均为易牙亲手烹制亲献于桓公。   易牙原是后宫的庖厨,烹饪手艺可说是绝世无双,深谙食补之法。可他并不甘于一辈子做个庖厨,想进阶苦于没有门路时常烦恼。   他偶然听说长卫姬身患怪疾时常反复,用药无数不得根治,令长卫姬甚是忧烦。易牙自荐于长卫姬,用各种食物调和进补,居然医好了长卫姬。   于是他由一个后宫的厨子一跃成为长卫姬身边的大红人。长卫姬对易牙宠信有加,易牙又贿赂长卫姬向桓公举荐他。   长卫姬的枕边风吹动了桓公,桓公接见易牙,见他相貌平平年纪不大,疑他未必有长卫姬所说的能耐,桓公目光咄咄道:“寡人听说你善于调和食补,你还有什么擅长?”   易牙极恭谨道:“普天之下但凡能叫出名的菜,小人没有做不出的。”   桓公听他口气很大,不无揶揄道:“寡人尝遍世间百味,未曾尝过的唯人肉而已,你可做得出人肉的味道?” 易牙一时语塞悻悻退去。   待午膳时,易牙向桓公献上一盘蒸肉。   桓公食之嫩滑甘美入口即化,是他平生未曾尝过的美味,一盘蒸肉不觉间全吃完。桓公大赞易牙手艺之绝,世间美味以此为最。   桓公异常满足,便问:“此肉为何肉,竟然能好吃到如此地步。”   易牙跪下回话:“是人肉。”   桓公大惊失色:“哪里来的人肉?”   易牙恭顺道:“世间美味君上尽食,唯憾未尝人肉之味,小人于是将三岁长子,蒸制献君了却君之憾。”   桓公震惊之余亦动容,易牙爱我胜过爱子,才会杀子献我。从此易牙一步登天,成为桓公四宠臣之一。   公子无亏母长卫姬,是伺候桓公最久的妾,极善揣摩桓公心事。她看出桓公隐含不悦之色,知是因为夫人蔡姬之故。风韵犹存的长卫姬轻移莲步跪在桓公席前,柳眉微挑杏目含春,将双手摊开在桓公面前,漾开明媚的笑靥:“妾请君上馈岁。”   桓公朗声一笑坐直了,竖刁马上捧起干净食器,桓公亲自夹菜放入食器,亲手交给长卫姬道:“爱妾满意否?”   长卫姬笑道:“君上所赐必是最好的,妾谢君上馈岁。”   公子商人嗤笑一声轻声对公子雍道:“又开始了,年年如此,不看自己多大年纪了,还故作娇痴少女之态,我看了都替她脸红。”   雍视而不见,举爵敬商人:“弟敬兄。”   商人举爵一饮而尽,笑道:“罢了,看戏也是我们兄弟守岁的一大乐事,不是吗?。”   公子元之母少卫姬亦请桓公馈岁,少卫姬盈盈浅笑柔声道:“姐姐已拔了头筹,妾要大份的。”   桓公开颜:“寡人岂能厚此薄彼。”说罢端起爵亲喂少卫姬酒,少卫姬就着桓公手尽饮爵中酒,少卫姬施礼谢恩:“妾谢君上馈岁。”桓公开怀大笑。   少卫姬是长卫姬亲妹妹,当年桓公迎娶卫姬,卫姬亲妹做为陪嫁媵女一同嫁到齐国。   卫姬是卫国公族之女,十五岁别离故国远嫁齐国,终其一生再不可能踏上故土。齐国便是她生时的家,死后埋骨的冢,她自然要好好经营。桓公极好女色,后宫姬妾多,得宠的也多,而且他博爱并不会独宠哪一个。   后宫历来是女人的战场,看似不持兵刃,然吹气如兰的美人们,一样能杀得惊天动地。卫姬为能多一分助力,自己亲妹便是最好的选择,她得到宠幸便向桓公荐妹。   陪嫁媵妾的身份低于妾,少卫姬弯眉新月目温婉娴静,有长卫姬相荐桓公当夜便幸了少卫姬。姐妹俩相扶相携一度宠冠后宫,因是亲姐妹,姐姐称长卫姬,妹妹称少卫姬,之后不分尊卑一样得宠如夫人。   卫姬姐妹开了头,其余四位如夫人也不甘人后,邀宠的献媚的讨巧的尽显身手。地位略低的媵妾平日得宠的也不少,仗着年轻也是撒娇卖痴,一时桓公陷于花丛是称心快意,酒不免多饮了些。   桓公毕竟是花甲之年精力有限,到了亥时便意兴阑珊,微有了倦意。   长卫姬向竖刁递个眼色,竖刁会意向桓公道:“君上,明日辰时祭天,君上该回寝殿歇息了。”   桓公微醺,对公子们道:“你们只管尽兴。”于是竖刁扶了桓公离席,妾侍幼子全都退席,只余六位公子。   公子商人笑道:“不如我们也撤了?”   公子元调侃道:“五弟新婚燕尔,是该撤了。”众人皆笑着附和。   公子商人冷哼一声道:“别总拿我说事,你们哪个不是急着想回家?哪个愿意拘在这看一群妇人邀宠,陪着受这份活罪?”   众公子知他一向嘴不饶人,也不与他计较各自回府。   以往惯例,新春守岁即便是开府的公子也要留宿宫中,初一祭天卯时开始,为方便起见省却众公子们往返奔波,宫中特为他们设了休憩寝殿。近年桓公一到亥时便退席,桓公不在谁还守这规矩。   六位开府的公子除雍外,五位娶了妻,府里皆有妻妾儿女一大家子翘首以盼。近年的惯例是桓公一退,公子们便回家与家人团聚,   公子雍回府,仆人们马上忙碌起来,他们献上特为公子雍准备的酒食,恭请公子入席。雍府传统大年夜雍会尽其所有,为辛苦一年的仆人们准备美酒美食。他们感恩公子雍,总要等到公子回府单独为公子再开一席。公子雍为大伙高兴,总是入席略坐一会。   公子雍入席后,下人们依次上前跪拜公子雍,礼毕也不分坐次,年长者坐一起,年轻者与谁相亲便挨着谁坐,能与公子守岁已是所有人的荣光。   小真画角叶香芳意坐在一起,几个丫头交头接耳,谈论公子身上的孔雀蓝大礼服,益发衬得公子肤白发墨俊美无双,小真亦不禁多看一眼公子雍。   小真与义父颠沛流离,难得有这样舒心安泰衣食无忧的所在,令她身心都很放松。   忽然画角笑推小真:“秋娘唤你呢,想什么这么入神。”   秋娘笑着招手示意小真过去,小真来到秋娘身后,秋娘拉着小真坐下道:“真儿,娘夸你会抚琴,公子便要你弹唱一曲。”   小真微微一愕,轻声道:“娘,我们没有琴。”   秋娘拍拍小真的手道:“已经打发人去书房取公子的琴了。”   不一会公子的瑶琴琴台都搬了过来,小真为难的看一眼公子雍,雍正与楚江低语。   雍吩咐将琴台与酒席隔开,又在小真面前立了屏风,小真净了手坐下,琴台又太高。画角给小真加了两个坐垫刚好合适。小真舒气凝神,如高山流水之音自小真指尖舒缓流转而出,小真吟唱。   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   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   蒹葭苍苍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   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   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   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,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   小真嗓音清悦婉转,瑶琴余音绕梁,小真一曲惊四座。   公子雍悠然望着屏风道:“弹得好唱的也好,瑶琴送你了。”   秋娘受宠若惊:“使不得,瑶琴乃公子心爱之物,又太过贵重,她一个小孩子受不起的。”   雍望着屏风话却讲给秋娘:“你们二位兢兢业业打理府中事务有功,权当你们认养义女我送的贺礼。”   秋娘知道不能再推让了,便对小真道:“真儿还不快过来谢过公子,”小真自屏风后转来跪谢公雍子,她感觉公子雍眼中有了别样的东西,小真尚不懂那是什么。 ☆、偶然   上元节,华灯初上夜未央,小真画角自角门溜出府,上街赶灯会。上元节灯会,是民间祈求风调雨顺、家庭美满、天下太平的节日,也是平日足不出户的闺中女子,唯一被允许出户祈愿的日子。   画角是公子雍十五岁开府,自宫里带出的宫女,她是抄没的罪家女。十八岁的画角容颜姣好,有一双水杏情目身材窈窕,正值女子最好年华。画角心气极高伺候公子雍八年,恋慕雍久矣,眼见自己一天天大了,雍未曾对她流露半分私情,画角一腔痴情付诸流水不免愁肠百转。   齐宫规,宫女满二十五岁者即可放出宫归还本家。但公子雍体恤下女二十五岁嫁人太晚了些,于是公子雍府下女二十岁出府。这便使得画角更加心浮气躁。   民间相传,上元节燃放天灯祈愿,心愿便能达成。掌灯时分,画角去求秋娘允她晚间出府一个时辰,秋娘不允并责备:“画角,你是公子宫里带出来的,怎么连你也不懂事了,谁不想赶灯会看热闹,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,我在你身上破了例,别人也要出去,我是该答应、还是不答应?我们做下人的守本分才是根本。”   公子雍府一过酉时便四门落锁只留角门出入,钥匙则在秋娘手里,有事外出开启角门都要经过秋娘之手。即便她提早溜出去,回来时门已落锁便进不来了。公子雍治家极严赏罚分明,犯了错从不姑息,她叹一声悻悻离去。   画角走出不远,小真后面追来神秘道:“画角姐姐随我来。”画角不解其意跟随小真来到了角门。   小真打开角门低声道:“画角姐姐,你想出去就去吧,我守在这为你等门,可是要早点回不然被发现麻烦可大了。”   画角感激不尽,临出门心念一动,怂恿道:“小真,你不想出去赏灯?要不我们留着门一起走吧。”   小真不觉心动,眼神闪烁犹豫道:“万一被发现门没上锁,锁了门我们回不来了怎么办?”   画角狡黠道:“会那么巧?不会那么巧的。”   齐国的富庶是中原诸侯国之最,齐有泰山渤海之险,琅琊即墨之饶,又经齐侯三十年经营,上元灯会便是缩影。十里长街悬挂花灯,徜徉灯海,‘不知今夕是何年,忧心悄悄浑忘寐’。   赏灯的有达官显贵也有草野之民,目的却是一样的,那便是祈愿求福。   小真画角手牵手流连于灯林,小真也不免有了几分雀跃。   小真买了只小巧逼真的莲花灯,画角买了鸳鸯戏水灯,她们一路赏玩,欢如飞出笼的小鸟,浑然忘却一切烦恼。画角不会写字,天灯拿在手里请小真代笔,内容她又羞于启齿扭捏起来。   小真提笔思忖:“姐姐害羞,莫非是祈求姻缘?”   画角见小真堪破,便不再隐瞒羞涩道:“正是。”   小真憨笑道:“喜欢的是谁?”   画角衣袖遮面:“是公子。”   小真一怔,随即一笑落笔写就,自己的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。   她们点燃天灯放飞,冉冉升起的天灯已挂满夜空,如繁星点点承载着凡人的祈愿飞向天尽头。   小真只顾仰头望着自己放的灯,手里的莲花灯忽然离手。她的面前站了位清俊高挑,雍容华贵的元服少年,手里把玩着小真的莲花灯眉眼含笑:“姑娘的花灯能否送我?”   小真不悦:“不能。”   少年目光灼灼笑意更浓:“那若是换呢?”说罢将腰间佩玉解下举在小真眼前。   小真更加不悦,不愿与他纠缠,白他一眼牵了画角转身便走。   那少年闪身拦住小真笑道:“姑娘慢着,在下公子乔,方才多有得罪,姑娘莫生气。”然后将花灯双手递与小真,小真犹豫着接过花灯对画角耳语道:“我们快些回府,别是招惹了坏人。”   二人不敢再逛急匆匆赶回府,她俩吹灭花灯蹑手蹑脚来到角门,打开门画角小真当场愣在原地。   小真画角被带到花厅,下人们已集中在此,公子雍正襟危坐,瞟一眼跪地的小真画角问辰叔:“怎么发落?”   辰叔道:“私自出府,鞭笞,男二十鞭女十鞭。”   公子雍面色一沉:“罚。”   负责鞭笞的管事娘子兰嫂,手里握着藤鞭,命她二人站立提起下裳,举起健硕的手臂正要鞭笞,画角泣道:“是小真偷钥匙开门。”   秋娘冷笑:“怕罚便要推脱了?原是你起的头,你要出府我没答应,不然小真怎么会无缘无故偷钥匙。”   小真羞愧道:“娘不要再说了,是我偷钥匙没错,没有钥匙画角姐姐也出不去,原该罚我的。”   公子雍冷冷道:“好,既如此二十鞭由你来领,由画角来鞭笞。”   画角不敢置信,一脸委屈地看一眼雍,含泪呆立却不动手。兰嫂将鞭递在画角手里,握住画角的手抽一鞭在小真小腿上,白皙光滑的小腿立现一道血痕。兰嫂道:“就这个力道,还有十九下。”   画角环视左右,众人眼里明显有鄙夷之色,事已至此她咬牙一鞭鞭抽打小真,兰嫂一旁唱数。   小真紧紧攥着衣袂咬牙不吭一声,挨一鞭痛得抖一阵。画角流着泪越抽越用力,众目睽睽之下背弃小真,她抽打的有她自己的脸。   雍蹙着眉似木雕一样,二十鞭抽完一语不发拂袖而去。秋娘抹着泪将小真拥在怀里,小真痛得不住发抖,辰叔眉头紧锁抱起小真回海棠苑。   辰叔前脚进门,叶香后脚跟进送来秘制伤药。叶香是公子雍丫头,白净小圆脸伶牙俐齿,有一头浓密的乌亮长发。她仔细看了俯卧榻上的小真伤势,有的部位已皮开肉绽,看得叶香直打冷颤。   叶香啧啧道:“这画角下手也太狠了点,这要多久才能行走。”秋娘抹着泪不发一言,她知道自己说的每句话,叶香都会回禀公子。   辰叔在旁边搓着手道:“多谢公子赏药。”   叶香以公子口吻传话道:“一日涂抹两次不能沾水,不然会落疤。还有伤好之前什么都不用做,只在家待着养伤。还有……”   叶香顿一顿道:“公子要我代问小真,知不知道错在哪里?”   挨打没掉一滴泪的小真,瞬间眼泪夺眶而出赌气道:“回公子,不知道。”叶香吐吐舌头向秋娘告辞。   秋娘叹一声,道:“查夜的发现角门没锁便报上来,你爹马上带人上四处巡查顺带清点府中人数,一查是否潜入歹人,二查是否逃奴,不想惊动了公子。发现阖府只少了你与画角后,公子即命府中男丁全数出府找寻,公子非常生气。你还小不知人心险恶,今后一定要谨言慎行。”   小真深知,义父母做为雍府男女主管事一向严于律己,自己的行为给他们丢了脸。便惭愧道:“娘,我知道错了,今后再不敢了。”   秋娘小心翼翼地为小真上药:“真儿,我们夫妻半生无子,能得你这样的女儿唤我们一声爹娘,是真心喜欢,今后有事不要瞒着娘要对娘讲。”   小真垂泪:“娘,我知道了,我有娘疼亦很开心。”   叶香送来的药涂在伤处凉凉的能止痛。秋娘要陪小真一起睡,小真道:“娘睡在这,我怕吵到娘忍着反而更辛苦。”秋娘一想也对便回了自己屋。   小真痛得一夜睡不着,睁眼熬到天明。翌日,府里来了位客人,宋国公子乔,公子雍的表兄。   公子雍母亲是宋国公族之女,公子乔的姑母。公子乔是商界奇才,弱冠之年便挣得富可敌国的家业。他在多国之间贸易行商,齐国亦有他商号府邸。   公子雍留乔用午膳,穿梭上菜的雍府丫头他一一留意,然后调侃公子雍道:“雍啊,这其中可有你的侍妾?”   公子雍瞅他一眼道:“表兄又开玩笑了,明知故问。”   公子乔戏谑:“你都这么大了还没纳妾啊!你该不会,还是个雏儿?”   雍不语干咳两声,乔知自己一语中的,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放浪形骸。   公子乔好容易止住笑,对怒视他的雍道:“你府里的丫头尽是些不解风情的稚子,改天我带你到个温柔蚀骨的去处,保准让你流连忘返。”   公子雍讥讽道:“是表兄流连忘返才对,新春都不回宋国。”   公子乔双手撑在身后,落拓不羁道:“我乃赤条条来去无牵挂,四海之内皆是家。”   公子雍不以为然:“诺大的家业在手,那也能叫成赤条条?”   公子乔神情夸张地长叹一声:“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无足挂齿,我乃心无牵挂的寂寥之人啊!”   公子雍冷哼一声道:“嗯,还是莺莺燕燕环伺左右的寂寥之人。”   公子乔举爵一饮而尽,笑道:“我的肺腑之言,在你看来很荒诞?我明明说了真话,你却不愿相信,为什么?”   不待公子雍回答,公子乔摆弄着手中酒爵似极随意地问:“你府中,可有个眼睛大大的双髻小丫头?”   公子雍警觉道:“府里丫头,你这不都看到了。”   公子乔笑:“是吗?是啊!有那样的绝色,你一定是藏起来了。”   公子雍疑惑:“表兄何意?为何有此一问?”   公子乔一改平日的放浪不羁,似怀春女子般,神间竟流出几分旖旎之色。乔陷入回忆:“上元灯会,偶见一小女子放灯,豆蔻年华小巧纤柔,晶亮的眸子水光氤氲,灯上竟写着天下太平。我觉得有点意思,你说呢?”说罢瞥了眼公子雍,又自顾自饮酒。   雍神色怡然自斟自饮:“天下太平是每个人的愿望,不足为奇。”   公子乔揶揄道:“我看到另一只灯写着,祈求上苍玉成我与公子姻缘,小女子不都是这样祈福?”   公子雍不禁莞尔:“看来表兄徜徉花丛尚不够尽兴,今日是要在我府寻花?你素知我悭吝,漫说是花,即便是我府中一株草,我也不会任由表兄拔走,落入兄之魔掌。”   公子乔讪笑:“那你可得看好了,人常道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,莫要忘了我是成功的商人,别给我留下空子。”   公子雍坦然一笑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不上元节一过,齐桓公起兵攻打蔡国,起因是桓公的夫人蔡姬再嫁 ☆、女祸   桓公的第一位夫人,是周朝王姬,王姬下嫁桓公并不得宠,她温柔善良不善曲意逢迎,甚是不合桓公之意。   王姬花样年华孤凄枯萎于后宫,她的空虚寂寞唯有冷衾孤灯与自知。王姬无子而殁,桓公又娶徐侯之女徐嬴为夫人,徐嬴相貌平平亦不得宠,无子不寿而终。   蔡侯女弟蔡姬是桓公的第三位夫人,蔡姬嫁过来时桓公已是知天命之年,他们是年纪悬殊的老夫少妻。但比之前两位夫人,蔡姬备受桓公宠爱。   蔡姬活泼娇美极其任□□闹爱玩,桓公虽常常疲于应对,但是恩宠却是一分不曾少的。因前两位夫人皆不寿,桓公对蔡姬不免纵容了些,这也助长了蔡姬的娇骄之气。但是桓公喜欢,并不约束与她。   去年夏天,湖中莲花盛开之际,蔡姬邀桓公赏莲,桓公欣然前往。   那日,天青水碧微风拂面,桓公紫衣墨带雍容又不失风雅,蔡姬眉如远山,眸若清泉白衣胜雪。桓公与蔡姬手牵手登上一叶小舟泛舟湖面上,只见灼灼莲花亭亭出水,香气清恬怡人。鱼儿穿梭游弋莲叶间,鸳鸯交颈嬉戏湖面上,景色美如画卷。   蔡姬一会儿戏水一会儿采莲,玩得极其开心。桓公含笑关爱道:“爱姬,要小心。”   蔡姬笑:“妾水性极好,不妨事的。妾学了新歌,妾为君上吟唱好不好?”   桓公宠溺笑道:“好啊!”   蔡姬清清嗓唱道:“在那沼泽水边,蒲草荷花并茂。那里有一美男,我将如何撒娇。长夜耿耿无眠,眼泪鼻涕双抛……”蔡姬边唱边辅以动作,故作掩面哭泣状。   桓公大笑击掌叫好:“好!夫人唱得极好。”   蔡姬受到夸赞不觉忘形,嬉笑以水戏洒桓公,桓公正色道:“爱姬,不要闹了。”   蔡姬见桓公神间隐有惧色,惊奇道:“莫非君上畏水?”这个发现令她兴奋不已,诸侯霸主齐桓公,箭雨枪林不曾畏惧过,他居然畏水。蔡姬觉得自己发现了极有趣的事情,她咯咯笑着,故意用力摇晃小舟逗弄桓公。   桓公恐惧急忙制止道:“蔡姬,不要再闹了。”蔡姬兴起充耳不闻,一味玩笑晃舟不止,坐在对面的桓公紧紧抓住船舷衣裳溅湿了大半。   蔡姬自顾自取乐,自己是玩开心了,未曾注意到桓公已然变色。   桓公勃然大怒当即命令船夫靠岸,上岸后便命令竖刁:“婢子不能事君,你将她送回蔡国。”蔡姬始知闯了大祸,待要向桓公认错赔不是,桓公盛怒之下不予理睬。   次日,蔡姬便被强行送走,临行前她想见桓公一面,无非是祈求原谅之意,然桓公决绝不愿相见。蔡姬颜面尽失伤心欲绝,哭哭啼啼上了车。她感悟,昔日的千般恩爱万般缠绵,原来全都是假的。   蔡姬灰头土脸回到蔡国,蔡侯见出嫁的妹妹竟被退回,闻所未闻,简直是奇耻大辱。蔡侯一双狭长的眼睛瞪成铜铃一般,气得面皮成了酱紫色,从此恨极了齐侯。   蔡姬又何曾受过此等屈辱,发誓永绝桓公。几日后蔡姬便求蔡侯允她再嫁,冷静下来的蔡侯初觉不妥细思极妥,既然齐侯能退还出嫁之妹辱我蔡国,蔡国亦能将齐侯之妻再嫁辱齐,于是答允了蔡姬的请求。   其实桓公盛怒之下退回蔡姬,本是一时的冲动不理智,他并无休妻之意。他原意是想教训一下蔡姬,让她收敛一点,桓公气消了便派使臣接蔡姬回齐国。使臣没有接到蔡姬,带回的消息令桓公差点气绝,蔡姬归蔡前后不过数月,蔡姬居然再嫁了。桓公气得怒发冲冠,誓言要报仇雪耻。   桓公伤了蔡姬的心,蔡姬以再嫁的方式狠狠报复了齐桓公。蔡姬没有料到她轻率的行为,为她的母国招来灭国之灾。   可见桓公退还她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,做为诸侯国君的夫人,蔡姬无子且不知进退。世人皆知伴君如伴虎,她一而再的戏虎,便应了桓公的话\'婢子不能事君\'。   桓公誓要踏平蔡国雪耻,管仲极力劝谏:“君上,师出无名啊,总不能因为夫妻之间的一个玩笑导致夫妻失和,做为讨伐蔡国的理由。又不能指望此举为您建功立业,臣请君上不要计较这些小事,凡事以大局为重。”   桓公不听劝谏,执意伐蔡。   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,然管仲见桓公怒不可遏,为主分忧亦是臣子的责任与义务。   于是管仲深思熟虑后道:“您若一定要伐蔡,不如先伐楚,楚国不向周王室进贡箐茅已三年了,君上不如起兵替天子讨伐楚国,再以蔡国不出兵相助伐楚为由灭蔡,这样既有替天子讨伐的正义,又有报仇的实效,君上以为如何?”   桓公气色渐和缓:“寡人便依仲父之策。”   楚成王此时尚不知晓,因为几车箐茅,他将面临战争。周王朝做为宗主国,接受诸侯国的进贡,楚国须向周王室每年进贡几车箐茅。然自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后,周朝国都被迫东迁洛邑,国力衰微诸侯不敬,楚成王自恃强大,箐茅不贡正好三年。   管仲牵强的以几车箐茅为借口,为齐桓公一报蔡侯私嫁蔡姬的私仇。如此一来,齐国师出有名,一个女人最终引发一场战争。   齐国信使往来驱驰于各盟国,宋、鲁、陈、卫、郑、曹、许七国响应,约定正月的最后一天于上蔡集结。   公子无亏受竖刁易牙点拔,主动请缨随桓公出征,桓公亦存历练无亏之意欣然应允。   桓公如夫人所出的六位公子年齿渐长阅事渐多,其余几位公子唯恐无亏先于自己立功,纷纷请命随父出征急欲争功。桓公全都允了,连置身事外的雍也一并带上,显得不偏不倚。   公子雍府忙碌起来,雍要挑选几位得力的随身侍卫,选拔随行的家臣等等,一切准备妥当已届开拔之日。   府中上上下下忙碌之时,小真一直在养伤,叶香隔两天会来瞧一瞧小真伤势,期间也换过药。公子雍出征前一天下午,叶香芳意抬来一张琴台,上好的黄花梨雕制,正好是小真合用的高度。   叶香拖长声调含妒带讽道:“小真啊,你这顿鞭子可没白挨,你挨了打受罪的却是公子。这琴台是公子幼时用过的,公子特意拿来送你。今日拿来的药膏,是结痂脱落后涂抹的专门用作除疤。公子特意嘱咐要让结痂自行脱落,不然会落疤,小真\'姑娘\'听明白了?”   小真早慧,几年的漂泊看尽世间百态,她听得出叶香的弦外之音。   上元夜秋娘责备画角,小真感同身受。义父患病缺医少药,小真将可以换钱的东西全部当了,也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了义父的命,小真东奔西走曾受尽奚落白眼。义父停床她无力收殓,一夜之间她想明白了,她从未为义父做过什么,她又一无所有,卖身葬父是她唯一能做的。   如果不是公子相助,不仅义父不会体面安葬,小真自己也未必还在这世上。人太多时候需要他人援手,不过是出府一个时辰,于是小真偷拿秋娘钥匙。   养伤这些天她想了很多,秋娘说的没错,做为下人最要紧的是守本分,她做下了不守本分的事挨打不冤。即便公子赏琴赏药又能怎样,公子是府里所有丫鬟翻不过的山趟不过的河,大家都是一样的。   小真敛衽向叶香施一礼,自嘲道:“叶香姐姐,小真犯错却连累公子赏药,拖累姐姐往来奔波委实可恨至极,望姐姐看在我们都是奴字辈的份上,原谅小真这一次,绝对没有下次,只是\'姑娘\'二字小真实不敢当。”   叶香略尴尬道:“小真原来是多心人,是我错了不该开你玩笑。”小真一笑置之。   入夜,小真取出公子雍赏赐的瑶琴放置琴台之上,琴台高度正合小真用。她净手焚香弹奏《蒹葭》,弹到一半遥闻有箫合奏,先时不甚合,后渐入佳境。一曲终箫又起采薇,小真试以琴相和,琴箫合璧竟是天衣无缝,静夜琴箫悠远缠绵悱恻,曲终寂寂无声,小真喃喃自语:“知音。”   天明公子出征,合阖人众相送,小真未去送行。   桓公三十年春,齐国伐蔡。   齐桓公任管仲为大将,率领隰朋、宾须无、鲍叔牙,公子开方及六公子等,出兵车三百乘,甲士一万列队出发奔赴上蔡。在与其余七国军队集结后,国师占卜初七宜用兵,二月初七日,八国军士浩浩荡荡兵临城下,蔡国举国震惊。   蔡侯惶急之下仓促迎战,怎奈一国之力不敌诸侯连兵之师,顷刻间蔡国城陷,蔡兵被杀得溃不成军,丢盔卸甲四散逃奔。蔡侯眼见大势已去,乘乱易容易服携妻妾乘车出逃。   此一役,桓公六位公子齐上阵,个个奋勇人人争先,公子雍侍卫楚江更有万夫不当之勇。桓公且喜且忧,立储之事已迫在眉睫,不可回避了。   蔡国溃败蔡侯出逃,桓公遂出了胸中一口恶气。然蔡姬再嫁何处,嫁与何人湮灭无考,蔡姬情何以堪,她夜阑人静时忆及前情会不会后悔?自己的一时任性,使得后来一系列的事情发生,导致母国险遭灭国,这样的后果她恐怕做梦都不可能梦到。   美好的时光历来短暂,一旦错过便是一生,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。   齐桓公击溃蔡国,率八国之师浩浩荡荡南下,直达楚界屯驻陉地。   楚成王得报吃惊不小,火速调集军队修筑工事加固城池。又派出使臣,楚国大夫屈完入齐营斡旋。   屈完奉楚王命,一人一车来到齐营,立于营前请见齐候,管仲闻讯乘车而出,二人各自车上拱手行礼后,屈完镇定自若道:“我主听说贵国军队进入我国,特派遣我来请问齐侯,\'齐国在北海而我楚国在南海,风马牛不相及,今日侵入我国领土是何缘故?\'”   温文尔雅的屈完以疑问开始以质问结束,不温不怒有礼有节,管仲心内亦欣赏屈完。   管仲目光炯炯居高临下道:“周成王将齐地封给我先君太公时,由召康公起草命令:\'五侯九伯,你都有权征讨他们,从而共同辅佐周王室\'召康公给我先君的征讨范围包括:东至东海西至黄河,南至穆陵北至无棣。凡有不尊周王室的诸侯,我君皆有义务征讨。你们楚国应当进贡的箐茅缺贡三年,导致周王室祭祀用酒没有箐茅滤渣,影响了天子祭天。今日我君特来替天子征收贡品,及查问周昭王征楚没有返回之事。”   屈完素闻管仲有经天纬地之才,今见管仲宽额广颐目光炯炯气宇轩昂,亦心生仰慕。   屈完气定神闲态度诚恳:“贡品没有缴纳是我主的过错,我们今后按时进贡也就是了,至于周昭王南征未返一事,世人皆知周昭王死于汉水,这事你们可以去汉水责问水神,与我国何干我国不能担此责任。”   睿智的屈完极善舌辩,第一回合的舌战不相伯仲。   管仲归营对桓公道:“君上,舌战不能解决问题,臣以为应当进一步向楚国施压,命令军队继续向前推进。”桓公首肯。   于是管仲命八国军队同时进发,接近汉水时管仲下令,停止前进就地屯扎。   各国诸侯不解,皆心怀疑问,郑侯忍不住问道:“我军既已深入楚境,何不渡过汉水决一死战,为何停滞不前?”   管仲道:“楚国既然遣使而来,必然是早有防备,战事一开唯有死战到底,分不出胜败不能停下来。我们今日故意展示强大的兵力,楚国畏惧了便会再派使臣前来签订盟约,到时我们可以不战而胜岂不更好。”   诸侯们不甚相信管仲之言,私下议论纷纷不以为然。 ☆、谋略      楚国大将子文所率之军,巧的是也停驻在了汉水之南,随时准备与八国诸侯决一死战。   楚王不解子文为何停滞不前驻扎汉水,子文疑虑:“管仲深谙兵法,若无万分把握他绝不会出兵,如今他率领八国之军反而停滞不前,一定是有筹谋。当前形势敌众我寡,君上不如再派使臣前去,查探敌方兵力强弱,然后再决定是战是和。”   于是楚王命屈完再次前往,屈完深知楚王秉性反复无常,便郑重道:“上次臣已承认缺贡箐茅是我国之错,今次如果是请求与齐结盟臣可勉力再去,若要下战书,请主上另派能人。”   楚成王沉吟良久,利弊权衡之后道:“此次前往,是盟是战全权由卿裁决,寡人绝不会限制,卿可放心前去。”   屈完再去齐营求见齐桓公,入营叩拜桓公道:“我主未能按时朝贡,如今遭到讨伐已经知罪了。君侯若肯退一舍之地,我主今后岂敢不服从君侯。”果不出管仲所料,屈完前来请和,桓公欣然允之。   齐桓公令八国军队列队摆开阵势,有意与屈完同乘一辆战车阅兵,耀武扬威。屈完见诸侯军队兵戎整齐甲士林立,心中暗自庆幸请和实为上策。齐桓公得意道:“寡人所率诸侯之军,攻城拔寨试问谁能够抵挡得住。”   屈完不卑不亢道:“君侯若用仁德安抚诸侯,哪个敢不顺服?君侯若用武力压迫诸侯,我楚国便将方城山当做城墙,汉水当做护城河,君侯虽兵马众多却也难涉汉水,只怕再多也没有用处。”桓公暗自惭愧,始知屈完之贤。   齐桓公遵守承诺拔寨而起退三十里驻扎昭陵,楚成王探得诸侯退兵,以为诸侯惧楚退兵便想毁约。   子文力谏:“主上,八国之君尚且不失信于屈完一人,主上竟要让屈完食言于八国国君?”楚成王自知理亏默然不语,之后仍命屈完向八国诸侯送上金帛八车,犒赏诸侯军队,又将准备进贡的箐茅让齐侯验过,当日桓公留屈完宿于齐营。   次日,在昭陵立高坛,齐桓公执牛耳为主盟,管仲为司盟,屈完代楚成王与八国诸侯依次歃血为盟,盟誓世通盟好,诸侯依次签了名。   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,经齐楚两位杰出政治家斡旋,消弭于无形,齐桓公的霸业经此更加得以彰显。   捷报传回齐国,公子雍府得报后,磨刀霍霍向猪羊,准备迎接公子雍。   午后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下,小真急忙将书斋的所有门窗关闭,以免雨水打湿书籍。   关门闭窗的书斋内很闷热,令小真汗透亵衣。小真将衣袖卷起还是热得很。书斋无人涉足,何况下着大雨,小真左顾右盼确定无人,便将下裳提起掖在腰部,两条光洁的小腿暴露在外,顿觉凉爽了许多,心情也随之愉悦。   小真哼着曲儿踩上高梯,将已经造册的竹书整整齐齐码好,无意间回头,只见公子雍抄手站在几步之外,双眼直勾勾盯着她□□的腿。   小真霎时脸热心跳,本能地扯拽衣袂欲掩盖双腿,却忘了自己站在高梯之上,一失足摔了下来。小真又羞又痛脸颊埋在臂弯,伏地半天不能起来。   雍缓步走来蹲在小真面前,忍俊不禁道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起来,有没有伤到?”   小真恼羞:“请公子先行离开,我自会起来。”   雍闲闲道:“外面下着雨,我不想出去淋雨。”小真偷眼看去,公子雍鞋子并未踩过水,小真心里更加慌乱,雍几时过来她竟不知道。   雍向小真伸出手,一反常态语气柔和:“起来吧。”小真羞窘的摸摸腿脚,虽然痛极还能动,她没有握雍伸出的手自己爬起来,红着脸垂眸向雍行个礼,忍痛踱到门口,转身冲进雨中落荒而逃。   公子雍凝望雨中奔跑的小真,自语:“长高了。”   齐桓公春天出兵,收兵已是仲夏。公子雍出征半年,次日一早进宫向母亲问安。公子乔得知雍回来了,备了一车礼物亲自送往雍府,正巧雍进宫未归。公子乔是个急性子等了约半个时辰,他实在感到无聊,于是府中随便走走打发时间。   公子乔信步走到了书斋,见门开着想也没想便进了门。他步入书斋如入书林,一排排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竹书,每卷书都套着布袋,公子乔不由心内发笑,果然是公子雍的做派。   再往里走快到尽头公子乔停了下来,一位身着水清深衣刘海齐眉的豆蔻少女,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,书案上码放着小山一样的竹书,少女专注地在帛书上书写着。阳光透过窗前的梧桐撒向少女,风吹梧桐少女身上的光影也在不断变换。   公子乔一动不动,生怕惊扰到眼前的少女,打破这一刻像梦镜一般的重逢。   小真登记完毕,手里握着笔大大地伸个懒腰,一抬头见面前书架旁站着位雍容华贵的男子,像是一尊木雕,唯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瑞凤眼显得生动。小真顿感羞窘不快,为何自己每有失态总会被人瞧见,而且还都是男子。   小真连忙放下笔起身行礼:“此处是公子书斋,您如果在找公子,请去公子寝居或书房。”   公子乔回过神来笑道:“我可以在此看书等雍嘛?”   小真觉得眼前的男子有些面熟,一时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,便道:“您请自便。”   公子乔自书架随手取了册书,漫不经心问道:“姑娘怎么称呼?”   小真做着手里的活随口答:“小女名小真。”说完后突然想起来,此人是上元节遇到的狂徒。   小真马上警觉道:“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来此?”   公子乔受宠若惊脸上挂满笑容:“终于想起我来了?还不错,看来小真姑娘并没有忘记我。”   小真脸一沉不悦道:“在公子府第,你不得造次。”言罢便要离开。   公子乔赶紧向小真深深一揖,饱含诚意道:“小真姑娘不要生气,我来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,我是宋国公子名乔,雍是我的表弟,我的姑母是如夫人宋华子,唐突之处请小真姑娘谅解。”   小真将信将疑眼神不善道:“公子既是我家公子表亲,请不要再称我为姑娘,小女是府中总管义女,负责在此做事。”   公子乔意味深长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小真不愿与公子乔同处一室,便道:“公子若要看书请自行取来看,小女先行告退。”   公子乔难得正经道:“小真留步,小真做丫头实在是太可惜了,不如我去求雍放了你,还你自由身可好?无论花多少钱我都愿意。”   小真冷淡道:“不劳公子费心,小真自愿入府为奴,即便出府亦我自愿方可。”说罢出书斋离去。   公子乔痴痴望着小真的背影陷入沉思,小真,这个像朵白莲花苞的纤巧女子深深地吸引着他。雍居然深藏这么个小可人,恐怕是有心人吧。   公子乔与雍府仆人大都熟悉,他又是个不吝钱财的人,毫不费力便将小真来历打听了个清清楚楚。   公子乔不禁对小真有了更深的怜惜,初识小真如果能从上元夜,提到临淄城初雪那日,那么小真已是自己掌心的宝了。   人与人相遇皆为缘分使然,缘分来时生与死的距离都不会显得过分遥远,有缘无分之人,咫尺亦如天涯。   公子乔深知自己来的晚了,他与小真之间已隔了一个公子雍的距离,一步之遥一世之远。 ☆、弱冠   寒来暑往四季更替,桓公三十二年,二月初九公子雍于太庙行冠礼。   主持冠礼的大宾为右卿高子,所有齐国重臣皆来参加嘉礼,来宾们依例身着礼服出席。公子雍着孔雀蓝绣金礼服,雍容淡定举止文雅又不失威仪。   仪式开始前高子净手,公子雍面向桓公而跪,高子为雍加淄布冠,赞冠公子开方高声赞道:“在这美好吉祥的日子里,给公子加上成年人的服饰。”高子又授皮弁,公子开方又赞:“请公子放弃少年的志向,造就成年人的情操,保持威仪培养美德。”高子最后授以爵弁,公子开方再赞:“祝公子万寿无疆,大福大禄。”   礼毕大宾高子为雍取字吉,雍行大礼再拜桓公。齐桓公第六子雍亦成年,桓公颇有感触,儿子们一个个成年,自己终将一步步衰老。那个留在记忆深处,意气风发的公子小白,依然还是少年。   公子雍送大宾高子出太庙,赠高子束帛俪皮牲肉。   公子雍再更换礼服,持礼贽拜见母亲。雍府则摆了一日流水席,朝中大臣亲朋好友,五位兄长及公子乔皆来祝贺,整整热闹了一天。   晚间秋娘与辰叔闲聊,秋娘道:“公子冠礼后很快便会仪婚了。”她看一眼正在灯下描花样的小真。又道:“下月初三我们真儿也要行笄礼了,也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,好舍不得。”秋娘说着红了眼圈。   辰叔道:“现在操心这些为时太早。”   秋娘嗔怪道:“早什么早?可惜真儿没有好的家世,不然嫁进公侯之家也不会辱没他们。”   辰叔若有所思:“真儿或许不愁嫁,远在天边近在眼前。”秋娘会意,脸上浮出笑容。   三月初三女儿节,雍府中几位年长的娘子为小真主持笄礼,小真绾发及笄,身着桃红大袖礼衣,秋娘陪同下参拜公子雍。   雍在小真笄礼之前,为小真准备了一切笄礼所需。秋娘小真进了书房,雍与乔正在对弈,小真进门的瞬间,惊艳了二位公子,小真顾盼生辉举止优雅,公子乔手里拈着黑子忘记了落子。   小真端端正正行大礼参拜雍:“小真,谢公子赏赐,再谢公子收留教养之恩。”   公子雍凝视着小真,片刻后示意小真起来,小真又向公子乔敛衽一礼,退出书房。   小真秋娘回到海棠苑,院子里了放了几个大箱子,打开后全是稀世贵重物品。   秋娘惊诧莫名:“哪里来的?”   辰叔局促地搓着手:“公子乔送来的,他人在公子书房,这些是送给真儿的及笄礼物。”   小真疑惑不解:“爹,公子乔为何送我礼物?”   秋娘眼睛一亮似有所悟道:“只有礼物?”   辰叔道:“还有庚贴。”   秋娘了然,点头道:“这便是了,公子乔这是向我们真儿提亲了。”   小真一听马上不悦道:“我才不要嫁他,这些东西都给他退回去。”   秋娘笑道:“这又不是坏事,窈窕淑女君子好逑,更何况公子乔有好大一份家业,模样生的又俊俏。”   小真不屑道:“家业再大也不过是个轻狂之徒,他可不是什么君子。”   辰叔秋娘面面相觑,他们不知小真为何如此讨厌公子乔。   秋娘:“小真的婚事我们也做不得主,先问过公子再说。”辰叔正是此意。   次日,小真被芳意带到书房,小真进门时公子似乎有些失神,但很快恢复常态破例让小真坐了,然后字斟句酌道:“昨日,公子乔亲自到府,三媒六聘求娶你为正妻,你应该也收到庚贴了,愿不愿意嫁他?”   小真微微一怔,却不作答。   公子雍与小真四目相对,雍平和道:“公子乔父母早亡,婚姻大事自己做主。乔天赋异禀极善经商,小国国君亦不及他富有。乔看似放浪不羁其实极重情义,并不像你看到的一样。我之所以对你讲这些,是要摒除你对他存有的偏见。公子乔虽非正人君子,亦绝非无耻小人,乔不拿婚娶当儿戏,他是真的喜欢你。”   小真眼里流露淡淡的忧伤:“公子您,是希望小真嫁他了?”   雍定定的看着小真道:“如果由你来决定呢?”   小真轻叹:“公子既然让小真决定,宋国公子又不嫌弃小真身份低微,那便嫁他好了,公子以为会是这样?”   公子雍神情晦暗答非所问道:“你长大了,今日还有一事要对你讲,当年你入府,并未签过任何契约,你懂吗?你与府中其他人是不一样的。如今你已及笄,是去是留你可以自行决定,包括嫁人。即日起你在雍府为客居,可以自由出入不用请示任何人。”   小真凝眉:“公子,前日所有书籍都已分类造册完毕,书斋钥匙我都已交回去了。公子深知我再无所长,而且公子说过府中不养闲人,我怎么好意思做府中的闲人,不如我……”   公子雍打断小真:“只要你愿意,养你还是可以的。”   小真嫣然一笑:“小真与义父母情谊深厚,想多陪他们几年,烦请公子代小真婉拒宋国公子。”   公子雍眉间舒展:“好。”   小真行了礼退出,雍轻唤:“小真,留步。”   小真瞬间僵住,三年来,公子还是第一次唤她小真。雍走上前来将一支攒珠青玉笄亲手插入小真发髻,道:“好了,你去吧。”   离得太近,小真甚至闻到了公子袖中飘出的清冷梅香,她没有回头道了声:“谢公子。”如失魂般飘回海棠苑。   小真已没有什么事情可做,她干脆不出门,只在屋里帮着秋娘记个账描个花样什么的,日子过得倒也自在。   清明节,一大早小真在市集买好香烛供品,雇了辆马车出城为寒林扫墓。   一路上驾车的老汉哼着曲儿,马车吱吱呀呀行走在通往墓园的小道上,清明时节城外已是草长莺飞,路上行人神色黯然,小真的心境亦如此刻低垂的灰色天幕,灰暗压抑。   到了墓园,小真携祭祀供品,凭着记忆找到寒林墓,无人打理坟茔已是杂草丛生,小真不禁潸然泪下。小真薅着杂草泣道:“义父一定怪小真不来看您,再造之恩小真岂能忘怀,实在是身不由己,今后小真年年清明都来看您。”   小真清理干净杂草,点起香烛摆好供品跪拜寒林,她拭泪出了墓园。回城途中下起了小雨,车夫穿上蓑衣戴上斗笠,马车已不如去时轻快,道路变得泥泞马车行驶慢了些。   细雨霏霏微有些凉意,坐在车里的小真紧了紧身上的衣裳。这时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,人马转瞬即至,驱驰间一股劲风掀起车帘,小真见几位身着骑服的黑衣男子策马而过,其中一位红衣男子回头看了一眼,车帘已落下。   马车被逼停了下来,只听车夫道:“车内是女眷,请大人……”之后便是车夫跌落的声音。同时一条马鞭探进来慢慢挑起车帘,小真看到骑在马上的红衣男子俯身探头看着她,男子脸上淌着雨水,一双桃花眼似要穿透小真衣裳,令小真说不出的厌恶紧张。   那人一跃下马,跳上马车挨着小真坐下,小真惊惧,本能地躲避,那人只轻轻一带小真便落入他的怀中。   小真顿时花容失色,羞愤交加斥道:“狂徒放肆,我是公子雍府的人,放开我。”   那人略顿,挑眉邪魅一笑道:“哦,雍竟然藏了美人,没关系,我不计较你服侍过他,跟了我也是一样的。”说罢在小真脸上轻轻捏了一下,一阵一阵地恐惧攥紧小真的心。   听他所言似乎是公子雍熟人,而且听到公子雍一点都不收敛,常人谁敢如此,难道也是位公子?小真努力想要与他拉开距离便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,有话请你下车后再讲,不然我会咬舌自尽。”   那人嗤的一笑跳下马车道:“回府。”随从将车夫拎起来命令赶车,车夫抖抖索索爬上车,赶着马车向城里去,雨渐渐停了。 ☆、结怨   小真出门只有秋娘知道,她只说市集采买,秋娘叮嘱早去早回,并不知她出城。   小真此刻如坐针毡,拔下银簪握在手里略觉心安些,她想到万一不能逃脱,这只簪也可以结果了自己。   小真竭力控制自己恐慌的情绪,努力使自己变得冷静下来,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向外窥视,见马车进了城,她伸手偷偷拽了拽车夫的衣裳小声道:“老伯,待会走到人多的地方拜托您放慢点。”小真想在人多的地方跳车逃跑,她想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,那人或许会有所顾忌。   不一会儿马车慢了下来,小真掀帘纵身跳下,她险些被红衣人侍卫的马踩在脚下。小真顾不得疼爬起便跑,马上的黑衣侍卫飞身下马,几步便赶上小真一把将她衣领薅住,她便再也不能挣脱束缚。   小真大惊,她急中生智大声呼喊:“小女是公子雍府丫头,遭歹人劫掳,求好心人帮我报个信,救我……”   黑衣人提着小真衣领,单手捂住小真的嘴,提起小真欲塞回马车,毕竟当街强抢民女太过张扬了。小真将手中银簪用力刺向黑衣人手臂,抓着小真的手一松,小顺势挣脱束缚,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。小真一见到公子乔,如见久别重逢的亲人,一下子瘫软几乎不能站立。   公子乔将小真护在怀里,淡定地笑对马上红衣男子道:“公子商人,光天化日之下为何强夺我的人?”   公子商人乜斜着桃花眼,撇嘴道:“这丫头怎么又与你公子乔扯上关系了?你可知道凡我看上的人,从来没有脱手的,公子乔,你最好识相点,趁早放开我的人,我便不与你计较,否则,我与你没完。”   公子商人做个手势,侍卫们刷刷亮出刀剑,将公子乔与小真合围在中心。小真心一沉,这下完了,公子乔手无寸铁,况且他是宋国公子,在齐国只是个有钱人而已,怕是连他也要受到连累了。   公子乔真切地看到了小真眼里的恐惧,以及对他的极度依赖,心生怜惜柔声道:“雍马上就到,不要害怕。”公子乔拥着怀里的小真,暂时忘记了眼前面临的困境,他甚至希望时光就此停驻。   几乎同时,公子雍与楚江策马飞奔而来,路人慌忙避让。楚江一马当先□□赤龙人立而起,楚江威风凌凌怒喝:“谁若敢动一下,青锋立时要他的命。”公子商人的侍卫尽皆避让不敢动手。楚江之勇齐国尽人皆知,能与之匹敌的寥寥无几。他向公子乔点一下头,将小真一捞小真已横坐在楚江马上,小真回头时公子乔已溜之大吉。   公子商人似也被楚江的霸气所震慑,居然张着嘴有片刻愣神。公子雍鄙夷道:“堂堂齐国公子,竟堕落到如此地步,这等欺男霸女之事都能做得出,你若不知悔改日后必绝于此道。”然后雍调转马头先行离去。   刚摆脱恶魔的小真惊魂未定,却又开始担心公子雍的惩罚,内心忐忑不安。楚江双手抓着缰绳正好将小真圈住,两人都很尴尬。   回到雍府门前,雍负手而立,楚江对小真温和道:“坐着别动。”他翻身下马后将小真抱下马,自己牵了两匹马离去。   雍上下打量小真,发髻散乱,衣裳鞋子泥湿,手上犹有血迹,双眸闪烁不定显得惴惴不安。小真笄礼后雍还是头一次见她,她这个样子简直令公子雍哭笑不得:“换洗了到书房来。”雍摇头叹息。   小真避开府里的人们溜回屋,打水洗脸对镜上妆,重新绾发插了支蝴蝶簪换上水青深衣。出门没走几步,又返回将攒珠青玉笄换上,匆匆来到书房。   小真进了书房公子雍已换了月白色常服,悠闲地看着书,小真进来他头都未抬继续看书。小真跪下,察言观色后主动开口道:“公子,我错了。”   公子雍抬头道:“错在哪里?”   小真轻声细语:“不该私自出城,今日出城不是贪玩,是为逝去的义父扫墓,义父对小真有再造之恩,三年不曾祭扫已属不义。公子许小真自由出入,于是出城走了一遭。原本一切顺利,不想回程竟遇歹……公子五兄,才惹出祸端。”   公子雍蹙眉道:“手是怎么伤的?”   小真将手缩在袖中,道:“并不知何时受伤,或许是跳下马车时伤了。小真不敢让公子久等怕您会生气,还没来得及处理。”   公子雍瞅她一眼道:“怕我生气便不会乱跑,你如今长大了已不把我放眼里了吧?”小真垂着头不敢再说话。   雍又开始看书,不再理会小真。小真发现公子从她进来就看那几行,应该看了好多遍了还在看,不知公子看的究竟是什么好书。雍似乎有些烦乱,将竹书推在一边,吩咐芳意去取药。   芳意已成了公子雍贴身服侍的大丫头,画角叶香不久前已放出去了。画角出府前曾哀求公子雍留下她,说她不愿嫁人原意终身服侍公子,公子雍不许。   画角离开雍府时,小真前去送行,画角拉着小真的手愧悔不已:“小真,是我对不起你,我心里早悔了,只是羞于向你认错。你知道吗?鞭子打在你身上却抽在我脸上,你以为公子没有惩罚我?其实不然。公子自那日起将我弃之不用,我的差事全交与叶香。我喜欢公子,你以为公子不知?公子他知道,从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罢了。公子是个很难靠近的人,或许你能。”画角面色凄楚,一步三回头离开雍府。   画角走后不久,叶香父母乐颠颠跑来求公子开恩,说是为叶香攀了门好亲事,嫁给一个富商做填房。反正不管叶香愿不愿意,十九岁的叶香,嫁给五十多岁的男人成了她注定的命运,其实叶香一心想要嫁的人是楚江,叶香提前半年离开雍府。   芳意与小真同年,淡眉细目看起来像副褪了色的画,有种朦胧悠远的美。她是兰嫂的女儿很乖巧懂事,与小真最合得来。   芳意取来药悄悄退出书房,公子雍头也不抬:“过来。”   小真忙跪着挪过去,雍手里拿着药看她,小真会意马上伸出手放在书案上。雍小心地清理伤口上药,又用麻布包裹了伤处。天气并不热,他的额间竟渗出细密的汗珠。小真下意识地掏出帕子欲为公子拭汗,忽觉不妥举着手犹豫不决。   雍抽了小真手里的帕子自己拭了汗,拭过汗的帕子并未还给小真,而是拿在手里随意折叠。一条水青色旧帕绣着舒窈两个字。公子眼神冰冷责备道:“你知不知道,如果不是路过的公子乔听到你呼救,后果不堪设想,你知道后果吧?”   小真心虚低着头:“是,以后再不敢了。”   雍口气和缓了些:“你想做什么先要对我讲,比如当年你偷钥匙出门,挨了鞭笞居然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,我旧事重提再问你,你错在哪里了?”   小真偷瞄一眼雍:“错在违反府里规矩。”   雍叹息一声:“你果然不知错在哪里,你想出府观灯,为什么不来找我?就如今日,想要出城祭扫,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   小真心中一震,低下头由衷道:“公子,这回小真真的知错了,请公子责罚。”   公子雍道:“自然要罚的,我尚缺个研磨的丫头,你又不愿意做闲人,今后就为我研个墨涮个笔什么的可好?”   小真抬头,怀疑道:“就这些?”   公子雍讥笑:“你该不是连研磨都不会吧。”   小真脸一红连连道:“会,会,自然是会的,什么时候开始?”   公子雍兴致索然道:“手伤,好了之后吧。”雍讲完又拿起书开始看了,小真知趣的起身行礼退出。小真一路揣测,为什么这次公子居然没有惩罚她。   数日后,芳意偷偷告诉小真,公子商人亲自登门,索要小真做他的侍妾。公子雍大发雷霆,从来没见雍发那么大火,公子说了:“宋国公子明媒正娶小真为正妻,我尚觉不足没有答应,怎么可能与你为妾?你趁早死了这份心。那日的事我没有追究,是看在你我乃兄弟的情分,你竟然得寸进尺,你别以为我是好相与的,你也别给脸不要脸。”公子商人是衔恨愤愤离去的。   商人是个极其记仇的人,秉性强横心胸狭窄。公子乔为避风头,启程回了宋国,公子雍与商人向来不睦,经此一事仇怨算是结深了。   小真成了专司研墨的丫头,每日陪在雍左右,雍偶尔写几个字,偶尔画一幅画,小真闲得很是无聊。雍便教小真吹箫,别看小真做活笨拙,琴棋书画方面却是一点就通。雍兴致高的时候还会与小真合奏,抚琴弄箫的二人已隐隐有了几分离尘绝俗之韵,   雍经常带小真出府游玩,小真非常喜欢越骊,一直想要学习骑马,公子雍却不允:“女孩子,学什么骑马,坐车就好。”   小真不顾公子雍反对,私下央求楚江,楚江偷偷教会了她骑马。雍并未责怪他们,反将越骊送了小真,并为她制作了多套骑服,小真经常与公子雍并辔出行,府中仆人们渐渐开始对小真另眼相待。   一日,小真陪公子郊外游玩,夕阳西下,一行北飞的大雁飞过头顶,小真策马追逐,越骊载着小真原野飞驰。   大雁远飞消失在天际,她久久伫立泪盈于睫。雍骑着雪影赶上小真,斜阳下,小真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哀戚寂寥之色。公子雍猛醒,他一直以来忽略了小真的身世,小真不讲他便不问,小真她不快乐。她有着谜一样的双眼,难道她本身亦是谜? ☆、拒婚   公子雍是齐桓公成年公子中唯一尚未婚娶的,冠礼后桓公一直在择选公子雍妻子人选,但始终未有入眼者。   知子莫若父,齐桓公对他成年的六子了如指掌,长子无亏志大才疏,次之元圆滑内敛,三子昭贤孝,四子潘强悍霸道,五子商人心术不正。唯雍才情斐然超脱世外,桓公素喜他的这份与世无争的淡然,一心想成全他,让他无拘无束过他想要的生活,做个富贵公子。   这本是父爱使然,然而雍母宋华子却不以为然,她与桓公分歧很大。其他公子正妻皆是诸侯国的公族女,齐国若有变动,妻子母国便是左右局势的外力。桓公无嫡子,所有庶子身份平等,她不甘心自己的儿子落于人后。   齐桓公意欲为雍配一房美妻二三娇妾,寄情于春花秋月夏蝉冬雪,做一世富贵谪仙。宋华子则毫不领情,一味枕边缠磨,央求桓公为雍聘贵妻,桓公不得已,选定鲁国公族女鲁姬与雍为妻。   下了早朝桓公留下公子雍,竖刁奉命请来宋华子,桓公要在母子二人都在场时,正式宣布他的决定。   桓公心情不错,对雍和蔼可亲道:“雍啊!你行冠礼后,为父一直在为你挑选妻子人选,近日总算选得合适之人。鲁国国君有女温婉娴静年方二八,为父欲聘与你为妻,来年春天大婚。齐与鲁世为姻亲,齐鲁又是近邻盟国,此举与公与私都极有利。”   宋华子满面春风明眸熠熠生辉,颇有几分得色含笑附和着:“雍儿,你父为你的婚事可没少费心,真可谓是千挑万选,儿能娶鲁姬这是一等一的好姻缘,为娘也是万分满意的。”   公子雍霎时愁容满面,离座跪在桓公面前蹙着眉道:“母亲满意了不代表儿子满意,儿不愿娶那鲁姬为妻。”   桓公宋华子顿时脸色不好看了,桓公微有愠意道:“自古婚姻嫁娶父母做主,哪有你说话的权利,不过今日为父倒要问问你的意思,为何不娶鲁姬?”   公子雍愁眉不展道:“娶妻是儿子一生的大事马虎不得,况儿子并非圣贤之人,娶妻惟愿娶一绝色佳人,琴瑟和谐鸾凤和鸣,并不在意身份地位之类。那鲁姬生了一张大饼子脸一双眯缝小眼,与儿心愿相去甚远绝非佳配。”   桓公见雍一张俊脸甚是愁苦,不禁扑哧一笑道:“你并不识得鲁姬怎知美丑,分明是你杜撰出来的,何况娶妻娶贤相貌次之才是。”   公子雍辩解道:“并非杜撰,是公子乔亲眼所见绝非臆测。”   宋华子眉头紧锁嗔怒道:“乔这个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的祸害。”   桓公和缓道:“妻虽丑,多与你几房美妾补偿也就是了,婚姻大事由不得你,就这么定了。”   公子雍剑眉高挑执拗道:“鲁姬儿子誓死不娶,君父若觉得好自娶便是。”   桓公大怒骂声:“逆子!”将手边酒爵掷向雍,恰击中额头顿时血流如注。   母子连心,宋华子惊呼一声离座,煞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。竖刁抢上去按住出血口,连忙吩咐请神医堂巫。桓公见状心生悔意却又不甘示弱,叹一声拂袖而去。   及至堂巫赶来,公子雍的一身月白锦衣已是鲜血淋漓,雍脸色煞白,依然倔强地跪在原地。   宋华子惊吓过度晕厥,救醒后宫人扶回寝宫。   堂巫检视公子雍伤处,发现伤口很深,按压不能止血。他一张马脸表情颇为丰富道:“公子,如今能止血的方法一是火烙,二是用银针桑皮细线将伤口缝合,您能接受什么方式?火烙伤疤会很大,对您的容貌会有一定损害,缝针我尚未在人身上试过,您可敢一试?”   公子雍云淡风轻道:“我还信不过君父信赖的神医?放手来吧。”   堂巫疑虑消除,他净了手取银针淬火,努力掩饰内心的兴奋与激动。他虽多次在牲畜身上缝针,在人身上缝针还是初次,他细心地将公子伤口缝了七针,出血终于止住。之后上药包扎将公子雍满脸鲜血洗去,并嘱咐不能见水,他会每日上门换一次药,七日后抽线。   公子雍出宫后,堂巫见四下无人才悄悄问竖刁:“公子雍谁人所伤?”   竖刁斜倚在桓公座上,白净无须的面上挂着笑容:“是君上所为。”   堂巫惊诧道:“为何?君上一向颇为偏爱公子雍,因何动怒?”   竖刁瞟一眼堂巫托腮道:“公子雍辜负了君上一番美意,拒绝娶鲁姬,我竟没看出来,公子雍居然无意此位。”竖刁说着手指轻轻敲击股下之座。   堂巫会心一笑:“常侍大人又该乐了,少了一个对手多了一重胜算。”   竖刁狭长的眼眸,流露出略如妇人的柔媚之色,他淡淡笑道:“公子雍此人颇有点意思,自毁似锦的前程,宋华子白忙活了。”   堂巫颔首道:“是很可惜,当庭拒婚胆子也不小。你也看到了,我缝合伤口他竟一声没哼,能忍人所不能忍又是个全才,亏得无意此位,倒是六子中难得的人物,可惜貌比子都寿亦比子都。”堂巫啧啧。   堂巫早年师承符禺山隐世高人为师,精通岐黄之术亦精通观相之术,善辨生死气运甚得桓公宠信。与竖刁、易牙、公子开方四人,并称齐国四贵沆瀣一气   公子雍脱去染血外衣,止着中衣出了宫门,刚巧遇到正要入宫的公子乔。公子乔一见公子雍形状,先时一愕转而抿唇一笑: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哦,你竟也如此淘气了。”   公子雍白着一张脸,善意提醒公子乔道:“表兄刚回来,为何不好好歇歇,今日不宜入宫还是回去吧。”   公子乔狡黠一笑:“你在宫里惹祸了?那我更要入宫见姑母了,看你究竟做下什么好事。”   公子雍微笑:“那你去问好了,楚江,我们回府。”说罢上了车,楚江骑马随行。   公子乔狐疑地看着宫门,好奇心驱使下到底还是进了宫。   公子乔自从得罪公子商人便躲回了宋国,前日公子乔携一众美女回到齐国,主动邀公子商人宴饮,席间尽出美女服侍歌舞。公子商人醉卧美人膝,借醉索要中意的美人,公子乔求之不得,当夜公子商人回府之时,美女珍宝一并车载回府,二人的恩怨便算一笔勾销了。   公子乔前去翠翘宫探望姑母,翠翘宫的宫人一个个屏息敛气噤若寒蝉,公子乔忽觉不妙不该来的。正欲退出宫人已经通传,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。   宋华子一见公子乔,气不打一处来,沉下脸责备道:“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,上好的一门亲事生被你给毁了。姑母好不容易求来的一门好亲,就因你一句话,雍儿死活不肯娶鲁姬,还闹得被君上打伤。你又不是不知雍的脾气?这下父子翻脸婚事告吹了。姑母在这后宫苦熬半世始终还是个妾,我便罢了,可凭什么都是庶子,他们能娶贵妻,雍儿子就不能?鲁姬是鲁国国君嫡女,这样的靠山雍儿竟然不要,他还拿什么与那五子相争。皆因你说了那鲁姬貌丑,如今你满意了?”   宋华子一向疼爱公子乔,正可谓爱之深责之切。公子乔心里连连叫屈,他何时说过鲁姬丑了?他都没有见过鲁姬怎知美丑?明知雍以此为借口他又不能申诉,这才明白雍为什么不让他进宫了。   公子雍受伤回府,不免引起下人们这样那样的猜测。随后寿宫殿的宫人,翠翘宫的宫人前后入府探视公子雍,进一步说明公子雍伤得蹊跷。   小真见公子雍面无血色神情倦怠,不禁担忧道:“好好的出门,怎么就伤了呢?”   公子雍强打精神道:“无大碍,破皮而已,你回去吧,我歇歇便好了。”   下午,小真无事可做,独自去马厩喂越骊,听到了公子乔与楚江的对话,方知公子雍是因拒婚被桓公所伤。   小真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,夜半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的秋雨缠绵至天明。清晨起了大雾,几步之外已不能视物。雍府的亭台楼阁雾中若隐若现,缥缈虚幻宛若仙境一般。   小真彻夜未眠索性披衣出门,雾霭沉沉冷落清秋,她多少次午夜梦回,总是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场景,及那一场烛地燎天的大火。   雍府是她的避风港,躲在港湾她过了近四年无忧无虑的日子。公子雍议婚后,不久的将来公子府会迎来女主,女主能否容得下她这个非客非仆的管家义女,前景虽无法虽预测,黯淡却是必然。   小真漫无目的行走在湿凉的雾气中,抬头看时却是站在书房门前。这段路走得太多了,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。小真将沾了泥的绣鞋脱在书房外,赤足进了东间琴室。   小真的瑶琴早已搬来了这里,平日公子雍弄箫小真便抚琴,雍琴技高超小真自叹不如,雍却说小真琴音乃心音,最能打动人心。   小真取出公子雍钟爱的碧玉箫,一曲哀婉的《离人》回荡在迷雾中,闻者无不恻然。 ☆、小妾   翠翘宫的宫人安素每日必来雍府,直到第七日堂巫抽掉雍伤口缝线。额头的伤口若不细看不易发现,宋华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。   然宫人安素无意间提起,公子雍身边有位绝代佳人,既不像妾又不像丫鬟,宋华子刚放心又悬起,凭着母亲的直觉,儿子拒婚或许另有缘由。她生平第一次,开始留意雍身边的女子。   一日,公子乔邀请公子雍酒楼宴饮,酒宴却设在接待权贵的女闾。   公子乔包下整座楼,女闾关门接待贵客,客人只有公子乔公子雍楚江。   宽敞的花厅只有三人,公子乔坐了主位,公子雍楚江分左右坐在下首。   雍是第一次来这里,若不是有愧于公子乔,他是不会应约的。他发现这里与想象中有很大差别,环境甚是清幽雅静并不喧闹,也没见到俗脂艳粉的官妓,上菜的是两个雏妓,形容尚小却已进退有度举止从容。   公子乔调侃雍道:“与你想象中有差别?你真是没见过世面。你也不想想,这里的头牌田婧,如今可是你们齐国相爷管仲的宠妾,田婧何许人也?那可是识得宁戚之才的奇女子,此间不是等闲人到得的。”   公子雍反唇相讥:“表兄深谙此道,是想再寻个田倩爱宠?”   公子乔谑笑道:“你别不识好人心,我还不是可怜你,议婚的人了尚不通男女之事。我是真心为你担忧,怕你新婚之夜不懂御妻之术被妻耻笑,才好心点拨于你。” 楚江抿唇轻笑,公子雍白了乔一眼,饮酒掩饰尴尬之色。   公子乔斜睨楚江啧啧:“楚江你也别笑,你比你家公子强吗?干脆我好人做到底,你说怎样?你这傻小子看我进宫也不拦着我,结果我被姑母好一通训斥,可我冤枉啊!你们俩到底谁见过鲁姬?真丑?”   公子雍一本正经道:“明明是表兄你吹嘘见过鲁姬,而且奇丑无比,怎么你自己倒忘记了?”   公子乔挠头:“我记不得有这么回事,难道真是年纪大了?开始忘事了?”   雍与楚江偷笑,公子乔举爵豪爽道:“来,我们一饮而尽办正事了。”他率先尽饮击掌数下,一位风韵犹存的盛装丽人,率领一众花团锦簇的妙龄女子,来到他们面前,楚江顿时俊脸飞红,人如石化一般。   公子乔以手招那丽人,丽人含笑碎步走到公子乔身边跪下,公子乔在丽人耳边轻语,她一边点头一边看向雍。然后安排一位名唤月婉的女子,袅袅婷婷走来跪拜雍,然后跪在雍身边服侍酒水。   月婉人如其名,修眉媚丝眼,润泽的樱唇笑不露齿,乌亮的墨发松松挽髻斜插珍珠碧玉步摇,冰蓝深衣袖口彩蝶栩栩如生,年约十七八岁。   楚江身边服侍的青衣女子名柳轻,楚江的窘态令她忍俊不禁。她笑起来颊边两个梨涡,新月似的眼眸温柔地打量楚江,楚江坐得笔直目不斜视,公子乔见状不由扑哧一笑不住摇头。   公子乔的旧识,红衣女惠草服侍公子乔,她曾是此间头牌,年龄大了之后被月婉所取代,公子乔念旧,若来这里习惯点惠草服侍。他二人谈笑自若,时不时惠草喂公子乔一口酒一口菜,公子乔倚在惠草膝上甚是亲昵。   楚江不住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公子雍,雍故意视而不见,只重复着一个动作,月婉斟酒他端起便一饮而尽。   公子乔笑对月婉柳轻道:“你二人服侍好了本公子两位兄弟,公子我重重有赏。”说罢搂了惠草纤腰说笑着上了楼。   月婉浅笑道:“公子,奴略通音律,已在房中燃香设琴,不知公子可否赏面移步上楼?”   公子雍凝视月婉良久点头道:“好。”负手随月婉回房。   柳轻的邀约楚江断然拒绝,柳轻倒也不以为意,花厅里只剩他二人,楚江拘谨道:“姑娘不用再陪我,可自去便是。”   柳轻叹一声转而笑道:“那却不可以,虽说大人您无意,奴家却不可以造次,留下奴为您斟酒吧,不然娘会责罚的。”楚江一听顿生怜意,此间的规矩却是他所不了解的,于是他渐渐放松浅酌慢饮,柳轻身边斟酒夹菜,楼上传来动人的琴声。   柳轻颇为羡慕道:“临淄城操此业者七百有余,月婉是最当红的头牌花魁,她心性极高一直盼着能得遇知音,成为田倩第二,她若能得公子垂青此生足矣。”   楚江自语道:“恐怕不能。”   一曲终,公子雍已下楼,瞟一眼花厅的楚江大步离去,楚江快步跟上公子,曲终人亦散。   是年冬,齐桓公生诞,公子雍一早入宫拜寿,适逢公子乔便相携入宫。   申时,宫使奉命迎小真入宫,辰叔秋娘不知何故忐忑不安,小真亦是一头雾水,茫然不解登车入宫。   宫使小真识得,是翠翘宫安素,小真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进了翠翘宫。进宫后有宫娥引领小真来到汤池,竟是要服侍小真沐浴。   小真抗拒:“这位姐姐,请告诉我这是何意?”   高挑白净的宫娥含笑道:“我家主母召见姑娘,主母好洁必是沐浴更衣方得见。”   小真无奈,任由几位宫娥伺候着沐浴更衣,并盛妆打扮了她,带她到一位宫装丽人面前跪下。雍母是桓公六位如夫人中年纪最轻的,一双媚极的狐狸眼,淡而高挑的眉,薄薄的红唇略向下弯,身姿婀娜窈窕,美则美矣面相显得有些刻薄。   小真拜伏在地很久,宋华子才冷声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   小真谨守宫规抬头则目光低垂,她感到雍母灼人的目光扫向她全身,令她如芒在背。   雍母下颌微扬,便有宫娥过来扶起小真,引领小真离开翠翘宫,来到寿宫殿的偏殿侯着,这时分宫里已掌灯。  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,安素带小真进入寿宫殿。他步履轻快地走在小真前面,路上简单交代小真一些宫廷规矩,面上始终挂着令小真捉摸不透的笑容,送小真来到大殿他便不见了踪影。   这时又有一位宫娥领着小真进入大殿,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,盛装的小真光彩照人,宫娥将小真引领至齐桓公座下示意小真参拜,然后退出。小真规规矩矩行了大礼,桓公不由身体前倾欣然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   小真起抬头,目光低垂不敢直视桓公。   宋华子趁机笑对桓公道:“此女善琴,特为君上献寿而来。”   此时此刻小真明了宋华子的用意,她进来时已瞧见公子雍与公子乔微张着嘴,一脸的错愕。   桓公眉开眼笑道:“取琴来。”   公子雍忽然离座,上前挨着小真跪下从容道:“君父,此女是儿子近日纳的小妾,儿子与妾排练了新曲合奏为父祝寿,儿祝愿君父万寿金安。”公子雍伏地叩首,小真再拜桓公。   桓公颇感意外:“一并连箫也取了来,难为雍有此孝心,更难得的是雍成人了。”说罢朗声大笑,众人也纷纷陪笑,只有宋华子阴沉着一张脸。   宫娥将瑶琴玉萧奉上,公子雍微笑着附耳对小真说了一句,小真会意点头。一曲喜庆欢快的《鹿鸣》,被一琴一萧演绎的淋漓尽致宛若仙乐。公子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,雍与小真珠联璧合,世间再无如此完美的一双璧人。   曲终桓公大声笑道:“好!琴瑟和谐,有赏。”竖刁立即吩咐准备赏赐之物。   公子雍与小真双双跪拜谢恩,小真始终未敢看过桓公。公子雍牵起小真的手送出大殿,着宫人唤来楚江耳语几句,楚江陪小真先行回府,公子雍复归宴会。   出了宫门小真长长舒了口气,惶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。   公子雍与鲁姬的婚事黄了,雍母迁怒于小真,一个卑贱的婢女竟敢勾引她的儿子。为绝后患她故意当着雍的面献小真与桓公,量雍不敢当众与父相争,这样既出了她一口怨气亦扫清了障碍。不料雍当堂红口白牙假说小真为妾,宋华子气恼不已,身为母亲她又不能揭穿儿子。   回府后楚江对迎在门口的辰叔道:“公子吩咐马上收拾绿雪含芳,让小真过去住,宫里的赏赐很快到了。”楚江交代完又返回宫。   辰叔来不及多问边走边吩咐,大步流星直奔□□,秋娘得了信,率仆众不到半个时辰便将绿雪含芳收拾妥当。小真从海棠苑搬到了绿雪含芳。   遣散众人辰叔搓着手疑虑更深,秋娘急忙拉着小真坐在床边道:“真儿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走后娘这颗心七上八下晃得难受,你爹是一直守在门外等着你回来,我们都急死了。”   小真犹心神不宁:“公子母亲似有意将我献于齐侯,公子便当庭称我为小妾,就是这样子了。”   辰叔秋娘脸色一会黄一会白,不知该忧还是该喜,秋娘向辰叔使个眼色,辰叔知趣的避了出去。   秋娘摩挲着小真的手柔声道:“真儿,公子若晚间过来住,你要懂事只可逢迎不可违逆,娘在你妆奁里放了一样东西,娘走了你再拿出来看,会有用处的。”   这时小侍跑来通传,宫人已过二门,请小真谢恩领赏。   秋娘牵了小真匆匆来到正堂,小真跪接齐侯赏赐后,秋娘又送小真回到绿雪含芳,自怀中取出一块精美玉佩道:“瞧瞧娘这记性,搬你的东西过来时,是你那盏莲花灯里掉出来的,幸好没有摔坏。”   小真接过玉佩奇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,并不是我的。”她猛然想起公子乔腰间解下的玉佩,原来他藏在了灯里。正好公子雍进了门,秋娘向妆奁努努嘴掩上房门离开。 ☆、无情   公子雍带着浓浓的酒意来到绿雪含芳,热辣的目光逼视着小真:“小真,是不是很委屈?当时的情行我只能如此,你也别怪我厚颜无耻乘机占你便宜,我知你不愿为妾,当初你便做出了选择的。不过我宁肯委屈你,也不能将你留在那个地方。”   小真从未见过公子雍醉酒,斟茶递与雍,雍接过了茶放在几上,将小真轻轻一带拥入怀里,托起小真的面颊温柔道:“小真,我喜欢你,很喜欢,今日我睡在这里好吗?”   小真抬手轻柔地抚上雍的面颊,眼底闪过一丝疼惜:“公子,您收留之恩小真永生难忘,小真一向视公子为恩人,绝无男女之情。”   雍微怔,更紧的箍住小真附耳道:“怎么可能?我却不信。”   小真动惮不得:“公子乃小真恩人,公子若要小真以身报恩小真自会服从,公子您要吗?”   雍慢慢松开小真,黯然神伤怅然离去   小真木然坐在铜镜前,镜中人熟悉又陌生,妆容精美珠围翠绕,双眸空洞无物。小真扣倒铜镜,她不愿再看镜中的自己,她将头上的首饰拿下,剥去身上华美的礼服随手扔在地上。孤零零一个人待在绿雪含芳,像是被公子雍流放到绿雪含芳的弃妇,寒冬腊月守着孤灯冷衾无水无食。   她此时方感悟,在公子府讨生活果然不易,一旦失去公子的照拂,绿雪含芳像冷宫。躺在榻上,肚子不适时地咕噜噜叫着,小真长叹一声翻个身,饥饿令她难以入眠。   朦胧中小真又回到那个寒冷的雪天,她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忽然一辆马车停在面前,公子雍披着雪白的狐裘下了车,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。小真眨着泪汪汪的眼睛:“公子,您终于来了,再不来小真就要冻死了。”   雍俯身关切道:“很冷吗?”   小真懵懂地看着站在床前的公子雍,雍又道:“夜里很冷吗?”   小真此时方知雍入了她的梦,便含羞道:“公子怎么连门都不敲。”   雍直起身辩解道:“我可是敲门进来的,昨日太过仓促,没来得及做的事太多。你饿坏了吧?欺君是罪你懂吧?我怕露出破绽,匆忙安排你在这里,不周全之处一定很多。小真,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,但凡是我有的都给你。”   小真觉得公子似乎忘记了昨夜的事,心里窃窃自喜,看来是酒帮助了小真。小真露出喜悦的笑容披衣下床:“什么都可以吗?”雍点头。   小真乘机道:“公子,让我搬回去和娘一起住吧,我一个人住这里会害怕。”   公子雍瞥一眼小真:“害怕你可以去找我,要不我来陪你也是可以的,搬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,你莫非想要阖府人看我笑话?”   小真嗫嚅道:“哪里是看您笑话,分明是看我笑话,莫名其妙地进了趟宫,回来莫名其妙成了公子小妾,也不问我愿不愿意。”   公子雍沉下脸道:“这么说你更愿意为齐侯做妾?是我多管闲事?那么我安排一下送你过去。”   小真见公子已然变色无奈叹气,可怜兮兮道:“公子,是小真错了,请原谅小真这一次。”   雍面色缓和了些,环视一周道:“秋娘正在挑选服侍你的丫头,人多了便不会冷了。”他见小真从宫里戴回的首饰全都丢在妆台上,礼服扔在地上知小真不喜欢。他随手打开小真妆奁,只有不多几件简素的钗环一卷帛画。公子展开帛画只看一眼脸色已变得潮红,他马上将帛画卷起。   公子雍眼神闪烁地问小真:“你看了?”   小真盯着帛画道:“是什么?”伸出手想接过来。   雍将画放入袖中尴尬道:“你还是不看的好。”   秋娘敲门进来,领了两个双髻丫鬟,瘦小的名晚云略丰腴的名素娥,秋娘对公子雍道:“这两个孩子虽然小点,但手脚麻利勤快,也不多嘴多舌公子看合不合适。”   雍转向小真:“小真,你看呢?”   小真随口道:“很好,娘选的错不了。”   雍对秋娘道:“这里离我书房近,毕竟位于后园过于清净了些,再多派几个人过来,不然小真会害怕,还有照看好炉火小真怕冷,等过了冬再重新安排小真住所。”   秋娘点头一一应了,公子雍对小真道:“快些梳洗,我等你用膳。”   小真茫然道:“等我吗?我在这里吃不可以吗?”   秋娘偷偷拧一把小真,脸上堆满笑容:“这就梳洗,一会便好了。”   公子雍瞧着毫无头绪的小真,极不满意地摇摇头。   次日,公子昭造访,兄弟二人围炉煮酒边饮边聊,公子昭笑道:“为兄尚不知雍弟金屋藏娇,那日寿宴可是令兄吃惊不小。你死活不娶鲁姬,可是因为娇?”   公子雍与昭走得最近,公子昭样貌最像桓公,挺拔英武心胸宽广,是桓公心中第一得意之子。   雍憧憬道:“弟与兄所求不同,唯求得一挚爱,寄情于清风明月与山水之间,相携白首于愿足矣。”   公子昭笑望着雍道:“娇可是雍弟挚爱?”   公子雍声音变得柔和:“世间女子千千万,在我眼里唯小真一人而已,弟惟愿守她一生一世,此生心里眼里再容不下第二人。   公子昭不觉动容:“或许雍弟会是我们兄弟中最有福气的,看得开才会放得下,兄不如你啊!”   小真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了,也彻底打乱了。公子雍将小真改头换面,衣裳首饰,甚至鞋袜全要按他的喜好穿戴,小真成了他养的人偶,由着他的性子随意改造。   公子乔则不断送来各色礼物,吃喝穿戴用应有尽有,起初小真担心公子雍不悦,公子乔送的全都丢弃一旁。雍发现后却轻描淡写道:“乔富可敌国,他既然送了来我们也不必替他省,有喜欢的你便留着用,不喜欢的你可以送府里的仆人们,她们或用或拿去换钱,都是你的一番好意。”   小真之后便随意挥霍好意,她较之过去忙了许多,既要为公子研磨,也要为公子抚琴,又要陪公子用膳,还要陪公子出游,除了睡觉什么都要陪着公子。起初小真很不适应,公子毕竟是小真头顶的一片天,小真一直是仰视天的子民,尤其一起用膳令小真食不甘味。可渐渐的,小真与公子像两根拧成一股的灯芯,再也难分彼此。   小真所求不多却得到了太多,她成了世间最富足的人。   命中注定的缘分,该来的终会来,该散的总会散。   桓公三十四年秋。   桓公带领大臣众公子秋狩,一行几千人上百条猎犬,浩浩荡荡向着围场进发。桓公狩猎向来妾侍同行,这次也不例外,随行的有如夫人葛嬴、密姬、媵妾宴娥儿,管仲也有宠妾田倩随行,大臣当中多有携带家眷的。   桓公狩猎旨在消遣,不会在意猎物多寡。诸子与臣下每获猎物,均会捡好的献于桓公,桓公收获颇丰。   随行的易牙变着花样烹制野味,桓公与一众大臣就着野味饮酒作乐,其乐融融。   秋狩最后一日,公子商人与大夫邴原为争夺猎物相持不下,最后竟吵到桓公面前。桓公交与管仲决断,管仲根据猎物所中之箭,与大夫邴原用箭相同为由,将猎物断与了邴元。公子商人不服恨邴元入骨,每思报仇恨力所不逮。   回銮途中,几只猎犬挣脱束缚,惊了右卿高子家眷的车驾,惊马拉着车飞也似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,驾车的车夫被甩出老远受了重伤,情况万分危急。   公子雍见状策马而出,雪影风驰电掣不一刻追上了马车,马车已距悬崖几步之遥,情急之下雍对随后追来的楚江喊:“斩马。”二人分驰左右同时挥剑斩马,高速奔驰的两匹马骤停扑地,车中惊惧哭泣的两位女子被甩出车厢,所幸并无大碍。   眼前便是万丈深渊,两位少女惊吓过度瘫软在地,其中一位花容月貌的少女向公子雍投来一瞥,虚弱脱力晕了过去,同车丫鬟打扮的女子哭泣不止。公子雍留下楚江等待后援,自己脱离大队一骑绝尘,转眼之间消失。   公子雍秋狩来去月余,小真无聊至极,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,雍在时从不觉得日子过得如此无趣。   小真正自百无聊赖,手里的竹书打开后,就没看进几行字。这时晚云跑了回来脸红扑扑喘着气,笑得眉眼弯弯:“小真姐,公子回来了刚过了二门。”   小真眼睛一亮,放下竹书跑出门去,貌比子都的公子雍沐着日暮霞光快步走来。小真失神片刻,不禁感叹: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不见子都,亦无憾之。”   小真笑得明艳动人,雍已来到她面前,目光灼灼语气却极平淡:“穿太少了,没人约束你是不是很开心?”   小真由衷道:“好像,并不是很开心。”   雍一笑:“哦,为何?”   小真娇憨一笑:“可能,就出在无人约束上。”   霞光映照下,公子雍如玉的面容一抹动人的晕红,他浅笑着托起小真下颌:“小真,想你了,你有没有想我?”   小真凝视着公子,心内笑道:山有乔松,隰有游龙,不见子充,乃见狡童。 ☆、大婚 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,烂漫亦不过是刹那芳华,一朝桃红落尽,繁华终归梦一场。   桓公三十五年春,公子雍大婚。   公子雍大婚之日,临淄城万人空巷,民众争相一睹貌比子都的公子雍丰采。喜庆的吉乐伴着高举火把的迎亲队伍,身着吉服的公子雍在火光映衬下忽明忽暗的面上,眉峰紧蹙眸若寒星,紧抿的薄唇透着凉薄。□□雪影如高山莹雪,马上公子绝世无双。   历经半年,从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纳期终于走到迎亲这一步。   公子雍起初抗拒,最终无奈屈从,终是输给了母亲。   宋华子绝食第六日,公子雍含泪跪在虚弱的母亲床前,扣头答应迎娶仲卿高子嫡女梅妆,那个他曾在秋狩搭救过的女子。雍心如死灰,绝望地对宋华子道:“母亲以命相迫儿只得从命,母亲却不知儿的拒绝实是成全,娶了她实则是害了她,母亲亦是儿的帮凶。”   梅妆秋狩初见公子雍一见倾心,又经雍搭救已芳心暗许。齐国民风一向开放,她大胆向亲母表露了对公子雍的恋慕之情,高子夫妇也很看好才貌双全的公子雍,于是高子主动向桓公请婚。桓公素闻高子嫡女容颜倾城,正合雍娶妻娶绝色之愿,便欣然允诺。   雍则再次拒婚激恼桓公,宋华子不得已绝食要挟儿子,雍被迫接受了强行加诸的命运。   一次偶然的突发事件,公子雍梅妆于万千人中命运般相遇,却并非如梅妆幻想的那般美好。他们的命运,只是一场情理之中的意外,最终演变成一场又一场意外。   婚礼前夜公子雍大醉,深夜踉跄来到绿雪含芳。小真听到外面人声披衣秉烛开门,见雍倚在门边,不甘与无奈写在脸上,颊边尤有泪痕。   二人四目相望默然无语,片刻后小真柔声劝慰:“公子,夜深了您该歇息了。”   雍叹息一声,迷蒙的醉眼露出自嘲的笑意:“小真,果如你所说,你对我确无男女之情,不然你怎能在我大婚前夜泰然入梦。自古多情空余恨,爱得多的一方注定输得惨。是我太无能还是你太心冷,不得而知。小真,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?喜不喜欢我?你若心里有我,我们今夜便出逃他国,我承诺一生不负你。”   小真心内一阵酸楚,放下烛台搀扶公子,雍眼中的渴望瞬间熄灭,轻轻推开小真:“你既已答复了我,不必再可怜我,我虽醉但心如明镜,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,我说出的每句话也全都作数。小真,有中意之人吗?如有我可将你风光大嫁决不食言,明日起你不必屈从自己做雍有名无实的妾了,你去留自便吧。”   小真望着公子雍萧索的背影,握拳狠狠捶打自己倍感憋闷的胸堂,眼泪止不住滑落。她开始厌恶自己,当初以活命为由踏入雍府,本身就是一个极其自私的错误,她怎么可以用自己的错误来惩罚公子的仁慈。   小真抱膝坐在廊下,晚风携一丝清冷吹落了最后几瓣桃花,不觉间东方破晓。   晚云素娥上来时,见小真坐在门口以为小真早起。晚云收了烛台心里暗想,公子娶妻小真到底还是心有不甘的。素娥扶起小真回屋时,发觉小真双手冰凉,一模额头滚烫。素娥着急:“晚云,你照顾小真姐,我去向公子禀报。”   小真一急不停咳嗽起来,蹙眉急忙阻止道:“不可,素娥糊涂,公子大喜之日,岂可为这点小事去烦扰公子。我只是偶感风寒而已,吃些热汤发发汗便好了,你们切不可莽撞误事。”   小真素有寒症,是那年雪天落下的病根,受不得冷冻,想是夜里受了寒旧疾复发。   晚云匆匆去膳房要了热汤,小真喝下后,盖了两条被蒙头发汗。雍府人人忙得不可开交,一时无人留意到小真。   黄昏,迎亲的喜乐声越来越近了,惊醒烧得糊里糊涂的小真,她知道新人已过门,心想这样热闹的场面,晚云素娥一定很想观看,只因照顾自己不便前去。小真嗓音沙哑着道:“公子要拜堂了,你们快去替我瞧瞧,回来讲与我听。”   二人此时哪敢离开,不说平日小真待她们极好的情分,便是公子一旦知道小真患病无人照顾,后果不堪设想。二人初时坚决不去,小真一再坚持,她们才结伴而去。   公子雍的婚礼盛大而隆重,齐桓公宋华子亲临雍府,管仲为主婚人,齐国亲贵纷纷前来道贺,与齐结盟的各诸侯国君,亦派遣使臣送来贺礼。雍府席开三日花钱如流水一般,婚宴费用桓公动了私库,力求尽善尽美,由此窥见桓公爱子之情。   雍开怀畅饮,但有敬酒来者不拒。桓公开怀大笑满意地点头,宋华子则是强颜欢笑。为了她向桓公献小真一事,雍曾不依不饶道:“母亲,您如果不想要儿子的命,请您再莫打小真的主意,她是儿的命,不信您试试。”宋华子极度震惊,甚至恐惧,儿子对一个下女用情如此之深,终究不会是好事。   不出所料,雍再次拒婚桓公大怒,宋华子百般讨好桓公,并承诺七日后雍会答应娶亲,她用了六日赢了雍。   雍迎娶了见过一面的梅妆,新婚之夜,雍竟醉到要在众人搀扶之下,才勉强掀了新娘盖头,最终未饮合卺已醉卧不醒。连着醉了三日的公子雍,新妇梅妆归省时尚不能成行,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笼罩了一层阴影。   梅妆独自归省令高子震惊到了极点,愤怒到了极点,他竟也未曾料到公子雍居然如此荒唐。公子雍一向声誉极佳,不想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。   高子将自己关进书房愁眉不展,隐隐生出一股悔意来,女儿烂漫天真,前景委实堪忧。   待梅妆从娘家回来,公子雍便再未进过梅妆卧房,每日只在用膳时才能见面,梅妆为此郁郁寡欢。   梅妆出嫁前便知公子雍有一身份卑微的小妾,她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。令她不快的是过门多日,小妾竟然不遵晨昏定省之例,一次都不曾谒拜。此事就连陪嫁过来的媵女丫鬟也看不下去了,堂堂上卿嫡女公子雍正妻,岂能连小妾的气也受了。   早膳过后,梅妆委婉道:“梅妆在家时便闻夫君已纳妾,为何至今都不曾过来见礼,这与理与法皆背驰之人,夫君却要一味姑息吗?”   公子雍放下手中茶盏,淡淡道:“是该见见了,芳意去请小真过来。”   芳意走后,将近过了半个时辰,小真才在晚云芳意搀扶下珊珊来迟。梅妆心头火起,一个小妾而已居然傲慢如斯,梅妆粉面含嗔强压着怒火,她倒要看看公子雍如何对他这位小妾。   小真受了风寒高热不退日渐沉重,晚云素娥情知再瞒下去恐出事。小真不愿公子知情,素娥于是告知秋娘,秋娘赶忙请医延药,今日刚神志清醒喝了几口米粥。芳意过来传话时,才知小真病了多日。   小真病体虚弱,公子雍相召便勉力挣扎起身,晚云素娥为她梳洗装扮,为掩病态小真盛妆了。但毕竟脚下虚浮走走停停用时长了些,小真进门先拜公子雍再拜梅妆,行的是妾拜主人之礼。   雍吩咐小真落座,小真抬眼看到梅妆心里由衷赞叹,天下女子容貌配得上雍的,梅妆应是之一。梅妆与小真同年,柳眉凤目左眼尾有颗小小的泪痣,平添了几分柔媚。举手投足处处显出尊贵与从容,她与公子雍端坐榻上,颇为不善地肆意审视小真。   雍几日不见小真,小真容颜清减不少,他不由心绪变得烦乱,面上却丝毫不显。   公子雍对梅妆道:“你二人似今日这般见面只此一回,今后小真不必晨昏定省,此礼废除,我想想都觉得烦。小真虽是我妾侍,雍府上下皆知她是我极爱惜之人,谁若难为她便是难为我,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,今后你们不必再见。”   梅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,终于忍无可忍道:“夫君,这是哪里的规矩?世间岂有此理?”   雍淡漠道:“世间无此理,只是雍府凡我说的就是理,你又岂能例外。”   小真如坐针毡冷汗泠泠,走也不是在也不是。   雍见小真额头渗出汗珠面露窘态,怜爱道:“小真,你回去吧。”   小真应声:“是,公子。”起身欲走,刚一站起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。   雍大惊失色,抱起小真进了卧房呼唤不醒,秋娘闻讯赶来掐住小真人中,不一会小真悠悠醒来。   雍握住小真的手心疼不已:“小真,哪里不舒服?说出来。”   小真发现自己睡在公子雍喜房,强打精神坐起来勉强笑道:“公子见笑了,初见公子新妇有些紧张,刚又起的太猛闹了笑话,我已经没事了这就回去。”   说罢小真赶紧下床,晚云秋娘上前搀扶时,小真笑着推开道:“我都说没事了不用扶,让人见了笑话。”   秋娘也陪笑道:“公子,您就放心吧,小真没事。” 秋娘牵起小真的手一同离开。   雍到底不放心,追出去时小真已委顿在地。公子雍抱起小真,小真无力地偎在雍怀里。绿雪含芳的满屋药香,昭示小真病中,雍坐在小真身边,躺着的小真温柔道:“只是偶感风寒,已经大好了,公子请回吧。”   公子雍摸摸小真额头,又轻抚她的脸颊,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:“小真,我大婚,你到底还是有感觉的对吧?明明是我无能,没能为你守住本该属于你的位置,我却一味怪你无情,是我错了,只是我已经……”雍一声叹息。   小真柔声道:“公子,新妇很美,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,与您很般配,您要好好待她,小真不配拥有公子。”   梅妆的震惊,不亚于泰山崩于前,她万没想到雍府会有如此劲敌。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负,但小真竟让她有了自惭形秽之感。小真仿若落入凡间的精灵,一双黑眸如山涧清泉般纯净,偶如受惊的小鹿般懵怔,长睫低垂时楚楚之态我见犹怜。最要紧的,她是夫君心头之爱。   去年秋狩,骑着白马的公子雍犹如天神下凡,公子雍挥剑斩马同时斩获了一颗少女芳心。梅妆受了惊吓,再受到公子雍的冲击,悸动的心竟不受理智支配短暂晕厥。   回到家中梅妆相思成疾,终于在母亲追问下,不顾少女的矜持吐露了心声,央求母亲成全。   梅妆苦等了半年,终于嫁作雍妇,却不知雍对妾用情至深,为妾竟然私废礼法,梅妆的心堕入冰谷。   梅妆眼里只有雍,雍眼里只有小真,而小真眼里唯有空灵。   是造化弄人亦或是天意如此,他们三人在最好的年华遇见彼此,却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对方消磨自己,错位的缘分果然最是折磨人。    ☆、争储   公子雍大婚不久,恰逢周襄王春祭完毕,周襄王特命大夫宰孔将祭祀福肉、丹彩描绘的弓箭,天子乘用的马车赐与齐桓公。这是周朝天子对诸侯国君的最高奖赏,齐桓公能够得此殊荣,源于他以诸侯盟主的身份,引领一众诸侯拥戴周襄王继位之故。   周襄王名郑,是周惠王的嫡长子,生母为姜王后。郑母姜王后在世时,郑已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。   姜王后薨逝后,周惠王未再娶后,而是将最宠爱的次妃陈妫立为王后。   陈妫生有一子名带,王子带容貌俊美是个七窍玲珑的人,很会讨周惠王欢心,甚得周惠王宠爱。周惠王宠溺的称呼王子带为太叔,朝臣们趋炎附势纷纷效仿,一时太叔带的风头盖过太子郑。   子凭母贵母亦凭子贵,母子二人将周惠王哄得熨帖无比。周惠王心下欢喜,便欲因私废公,暗存了废长立幼之意。   桓公三十一年,齐桓公伐楚后派遣大夫隰朋入觐周朝,禀告周惠王楚国已臣服,祭祀箐茅依惯例进贡等事宜。   隰朋回国,在向齐桓公述职时不无担忧道:“周王室不久将会发生祸乱,周惠王欲废长立幼盛宠太叔带,现今已走了明面了,太子郑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了。君上是诸侯盟主,此事您可不能不管。”   齐桓公心知有理,于是问在场的管仲道:“仲父有没有好的办法解决此事?”   管仲胸有成竹:“君上不必担心,臣有办法平定潜在的周王室乱局。君上可传檄诸侯明年夏天首止盟会,再遣隰朋入周朝觐见天子,便说诸侯会盟欲求见太子。若太子前来赴会,那么君臣名分既定,周王再想废长立幼便难了。”   齐桓公听了管仲之言,拍案道:“好,便依仲父之谋行事,隰朋可再入周朝言明天子,便说诸侯请见太子。”   隰朋再入周朝向周惠王表明来意,周惠王极不情愿,但慑服于强大的齐国,只得许诺太子郑出会诸侯。   次年春天齐桓公在首止建了宫殿,夏五月,齐、宋、鲁、陈、卫、郑、许、曹八国诸侯齐集首止。太子郑停驾于行宫,齐桓公率诸侯行宫见驾,桓公稽首道:“臣小白等藩室诸侯,见太子如见王,小白率诸侯给太子稽首了。”太子郑赶紧降阶请诸侯免礼。   入夜,太子郑独邀桓公至行宫,孤立无援的太子郑,面带愁容向桓公细述父王偏宠王子带,王子带势力范围遍及周朝势在夺位的详情。   桓公认真倾听,然后从容淡定道:“太子不必烦忧,小白此次邀太子赴会,便是要与诸侯立盟拥戴太子。太子只需放宽心,且在行宫尽情与诸侯们欢聚,待到八月诸侯歃盟后再还周。到那时天子自然知晓,诸侯们拥戴太子故盛情挽留太子,天子必会审时度势不会轻言废立了。”   太子郑此时方知齐侯用意,自是感恩不尽,本该会见完诸侯便回国的太子郑,于是留在行宫静待八月。   八月吉日,除郑国国君被周惠王离间逃会,其余七国诸侯于首止祭坛歃血为盟,盟约拥立太子郑继位。此次盟会旨在消弭周王室潜在的祸乱,对废长立幼的乱行予以打击。   桓公三十四年的冬天周惠王病重,太子郑恐王后太叔发难,便派遣下士王子虎,星夜兼程赶赴齐国向齐桓公告难,没几日周惠王驾崩。   齐桓公于是大合诸侯于洮,前次背盟的郑文公也亲自前来受盟,同盟八国诸侯各自修表,遣本国大夫入周,称奉国君之命凭吊周惠王谒见新王。   八国大夫隰朋为首,齐集周王城外向周王后与太叔施压,王后太叔叫苦不迭不敢谋事。太子郑终于登上王位是为周襄王,周襄王因此感激齐桓公之恩。   齐桓公提前得信周襄王颁赐,于是定于夏天于葵丘大会诸侯。   公子乔临淄城郊庄园落成,特邀公子雍庄园小住,并且单独下贴邀请了小真。小真收到请柬不敢擅作主张,遣晚云去请示公子雍。   自从公雍子大婚,小真处处留心从不入前堂。即便是雍书房,雍不请小真也不会去。偌大的雍府,如非刻意他们已极少见面,小真绝大多待在绿雪含芳,偶尔去海棠苑与义父母小聚。   不多时晚云兴冲冲跑回来,高兴道:“小真姐,公子准了,还让我与素娥陪姐姐一块去。”   素娥正坐在廊下绣花,听到晚云的话放下针线笑道:“听说公子乔的庄园富丽堂皇堪比王宫,想不到我们也能沾小真姐的光出去见见世面了。”   小真见她俩如此高兴,心中甚感安慰,两个小丫头乖巧伶俐,自从分来绿雪含芳,尽心伺候着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妾,难得能出城游玩。   次日早膳后,晚云素娥迫不及待地打点好行李,高高兴兴簇拥着小真出府,迎面遇到梅妆与燕归笙歌说笑着走来。   小真向梅妆行礼后避让一旁,梅妆停下脚步,微眯着一双凤目,上下打量小真一番讥笑道:“一个奴字辈的贱妾,也端起主人的架势呼奴唤婢装起凤凰来了,真是可恶至极。”   燕归瞟一眼小真柔声细语道:“这府里只有姐姐才是梧桐引来的金凤凰,岂是某人可比。”   燕归眉眼像极梅妆,天生妩媚妖娆之态,削肩细腰更显胸前丘壑。燕归的美有别于梅妆极具魅惑。她是高子小妾所生,做为梅妆的陪嫁媵女一同嫁到雍府,她是公子雍名正言顺的妾,地位是高于小真的。   小真受到梅妆姐妹奚落,再行一礼径直离开,晚云素娥紧随其后。   梅妆被小真无视,气得直跺脚,燕归暗自窃喜。仲卿府最娇宠的嫡女梅妆,新婚三日公子雍大醉不能行房,之后公子雍便再不入梅妆卧房,梅妆心里的苦早已大写在脸上了。燕归回想起亲娘在仲卿府备受长房欺凌的艰难处境,自己也成了梅妆的嫁妆,心中每含怨愤,今时梅妆的处境,燕归光是看着心里都觉得痛快无比。   小真心情极其低落,她出门时公子雍早已登车,晚云素娥同乘一车,小真只得与公子同乘,楚江骑着赤龙一行五人向城郊而去。   五月天,山清水秀鸟语花香,宽大的马车内公子雍斜倚在帛枕上,小真一举一动雍一览无余。小真有些局促,他们无形中生分了,一路上二人未说一句话。小真夜里没睡好,干脆闭目养神,渐渐有了睡意。   马车突然颠簸,打盹的小真被颠入雍怀里,雍顺势将她抱在腿上:“困了就睡吧。”   小真并未挣脱,她凝视着雍似笑非笑的眼眸,眼里渐渐蓄满泪水,晶莹的泪滴滑落脸颊:“这是能睡觉的样子吗?公子您倒是睡一个,让我瞧瞧。”   雍突觉心痛,小真一反常态,定然是心里委屈,她梨花带雨的样子,雍竟然萌生出强要了她的念头,那样便可以永远留住她。他一转身小真已在他身下:“这样能睡吗?”雍的眸中蹿着火苗。   小真泪如泉涌,蒙住脸道嗔道:“公子,不能。”   雍长叹一声扶起小真,袖中取出帕子拭去小真的泪水,为她理顺头发:“这种时候的男人是很可怕的,你不懂吗?我怎么没有在你眼里看到恐惧?除非是你喜欢我。如果喜欢我为什么不接受我?因为不能做我正妻?不能做我名誉上的妻子,做我实际唯一的妻子不可以吗?”小真背转身沉默不语。   雍宠溺道:“惯坏了你了,要我怎么做?受了什么委屈?生梅妆燕归的气?气我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你,却娶了姐妹俩背叛了你?”雍一连串地问着小真,小真想说的话,一句都还没有说出口,公子乔的庄园到了。   庄园坐落在临淄城南的牛山脚下,庄园内屋宇虽不及齐宫多,占地面积远超齐宫。庄园将宫殿式建筑与园林艺术巧妙的结合在一起,巍峨又不失秀丽。   马车停在庄园门口,公子乔已在门前迎接他们。公子雍习惯性抱小真下车,公子乔投来羡慕的眼神,正巧被小真看到,她面颊微红,为掩饰窘态,故意夸赞道:“公子您好有钱,这么大的庄园孤竹国王宫也不及此,这得要花多少钱才能建成。”   公子乔好看的瑞凤眼瞥一眼小真:“对我来说,但凡有价的东西再贵也算不得什么,我不怕东西有价怕无价。”   小真顾不得理会公子乔,与晚云素娥如穿花蝴蝶飞来绕去,看起来格外开心。   公子雍公子乔楚江缓步走在后面,公子乔边走边含笑道:“雍啊,这次来了多住几日吧,瞧那丫头有多高兴。”雍未置可否,他们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跟随着小真,又同时感慨,小真瘦了,却也更清丽脱俗。   会客厅如宫殿般宽敞华丽,公子乔的豪阔处处彰显。公子乔似很随意地自身后取出一盏莲花灯,是他花重金购得美玉,工匠用时半年雕刻成一只精美绝伦的莲花灯,莲花灯仿真大小呈半开状,晶莹剔透娇艳欲滴,可以假乱真。   公子乔随手拎着:“偶得的一个小物件,小真拿去夜间走路照明用。”   公子雍仔细看过凝视着乔道:“这物件虽小,价值堪比小国一年的税收,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物件。”   公子乔没想到雍识货并点破,笑着白一眼雍将花灯放在小真手里:“好看吗?”   小真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:“价值如此昂贵,一年的税收呢,能不好看。”   公子乔深深吁了一口气:“还好你喜欢,送你玩的。”   小真连连摇头:“我捧着一年的税收走夜路?我哪敢,还是公子您留着赏玩吧。”小真将莲花灯轻轻放在几上。   公子乔豪爽地笑道:“公子我除了钱一无所有,我的钱一个人花怕是几辈子都花不完了,我又活不了几辈子。小真,你就当行行好帮我一下。过些天我要回宋国了,这是下月你生辰我提前送你的礼物,收下吧。”   公子雍眼中闪过一丝异样,道:“小真,表兄可是大富豪,既然他诚意想送你,你便收下好了,不要驳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心。”   雍似乎话里有话。小真若再坚辞不受便是驳了两位公子面子,于是小真收下礼物郑重向公子乔道谢。 ☆、成全   公子乔海量,每膳必盛情劝饮,公子雍与楚江连醉几日再不肯饮,他又转向小真。晚膳,公子乔独饮无趣,便带着蛊惑的口吻笑问小真:“小真可知酒中乐趣?”   小真懵懂地看着公子乔茫然摇头:“不知。”   公子乔狡黠一笑:“此物能令人忘忧解愁,想不想尝尝?”   小真偷瞟公子雍一眼,见雍未曾反对,便轻声道:“那,尝尝?”   公子乔露出谄媚的笑容,赶忙亲自把盏为小真斟满酒,举爵道:“公子我干了,小真你可随意。”   小真浅尝一口,微有些辣喉,慢慢饮尽爵中美酒,全身麻酥酥的,顿感身心舒泰一扫胸中烦闷。   小真平添豪气,点头笑道:“原来是这样的感觉,不错,再来。”   雍瞟她一眼:“见好便收吧,喝多了有你受的。”   楚江亦笑:“不要着了他的道,尝尝味道就好了。”   公子乔不满:“你俩都不要多嘴,没看小真喜欢,她喜欢的事偶尔可以让她试一下。”他边说边为小真斟满酒。   小真初饮者不知深浅,连饮数爵酒意渐浓,面容艳若桃李,话也不觉多了起来。她憨态可掬活泼开朗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。   雍责怪乔:“瞧你做的好事,开心了?”   公子乔借酒盖脸,痴痴地望着小真,眼底的宠溺一览无余:“雍啊,你不觉得我们此时看到的,才是小真的本来面目?才是小真的本性?”   雍愕然,或许真是这样?他正疑惑间侍女端来醒酒汤,雍接过亲手喂小真,小真双手托腮娇憨地对着雍笑,只喝了两口便摇头:“公子,姜雍啊,我是再也喝不下了,怎么办?”雍怔住,手里的汤匙慢慢放下。   楚江叹道:“这可是真醉了。”   小真摇手笑道:“我没醉,齐国公子雍,姜姓、吕氏、名雍、字吉,没错吧?我唤声姜雍便是醉了?”   公子乔笑道:“没醉,没醉,谁说小真醉了?”   小真双手托腮对公子乔道:“就是嘛!宋国公子乔,子姓、宋氏、名乔、字木,今后我便唤你子乔可好?”   公子乔斜睨公子雍,大声笑道:“好啊,小真说话可要算话,不可反悔。”公子乔忽然道:“小真姓氏名谁?”   小真巧笑嫣然:“子乔,姜雍还有楚江,你们都听好了只讲一次哦,小真我,子姓、墨氏、名舒窈、无字。名取自月出皎兮。佼人僚兮。舒窈纠兮的舒窈……”   还没等讲完身子一歪已醉倒,三位男子面面相觑,小真醉酒吐露了真实姓名。只有王公贵族才有姓氏,小真竟是贵族出身。   雍将小真抱回房,睡熟的小真安详恬静,身体团着像个婴孩。公子雍坐在她身边怜爱地摸摸她的脸颊,究竟为了什么才隐姓埋名的?公子雍轻声自语:“舒窈,舒窈。”   睡梦中的小真居然喃喃应道:“是,公子……”   雍倏地福至心灵猛然站起,小真来自孤竹国,孤竹国国君子姓墨氏,难道小真是亡国女公子?若果真如此,雍颓然跌坐,小真,真的是太可怜了。   小真睡得很稳,雍满腹心事出了房门园中闲庭信步。静谧的月夜,习习微风轻轻拂面,皓月当空洒下如银清辉。公子乔湖心亭月下独酌。乔的身影拉得好长投在湖面上,显得孤独清冷还有淡淡的怅惘。   风流倜傥玉树临风,爱极繁华的一个人,却遣散侍妾甘于寂寞,他珍藏心里的不过是一个小真罢了。   雍踱到湖心亭,公子乔抬头见是雍,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酒壶淡淡道:“雍啊,我想醉一场,可这点小小的愿望居然不能实现。我虽富有也不能事事如愿,可见这世间难得双全之法。”   雍落座,为自己斟满酒与乔对酌,他们各怀心思各自怅惘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,公子乔依然未醉夜已深沉。   三更时分,素娥慌里慌张跑来道:“公子,小真姐不见了,奴婢遍寻不着特来禀告公子。”   雍与乔同时起身,公子乔命庄园的下人全都出动四处寻找小真,一时庄园里到处都是明亮的灯烛,影影绰绰的人影。   庄园里有个海棠园,正值垂丝海棠盛放之际,一株株叶茂花繁的海棠树,挂满娇艳欲滴的海棠花。小真半夜醒来燥热难当,她醉意朦胧赤足走出房间,不知不觉来到海棠园,睡在了海棠花树下的石凳上。粉红色的花朵如展翼的彩蝶,飞向酣甜入梦的小真,小真的白衣上落了点点粉红花瓣。   楚江最先在海棠园寻到小真,他静静的看着赤足枕臂而卧的小真,唇角勾起一抹笑容。想抱她回房又恐唐突,楚江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,席地坐在她身边一瞬不瞬地看她。   公子雍的身影出现在海棠园时,楚江拿了外衣迅速离去。雍隐约看到白色的人影一闪而逝,待走近见石凳上睡着小真。雍俯下身轻唤:“小真,小真醒醒。”   小真微睁朦胧睡眼,自然地舒展双臂环住雍脖颈呢喃:“公子来了,我好热,这里凉快,我在这里很好……”   公子雍心跳加快,小真勾着他的脖颈不松手,雍努力平息一下心绪,打横抱起小真送她回房。   次日清晨,用过早膳公子雍便向公子乔辞行,小真宿醉未醒精神萎靡,还要故作没事的样子。公子乔将装了莲花灯的精美礼盒放在小真手上时,小真强打精神道:“多谢公子厚赠,小真感激不尽。”   公子乔抿唇笑:“小真见外了,唤我子乔便好。”   小真睁大眼睛惊愕道:“公子开玩笑了,这怎么使得,小真不敢造次。”雍与楚江相视一笑。   公子乔送他们上了车抱拳道:“姜雍啊,后会有期。”   小真很是诧异,公子乔今日有些异样。   回程途中,雍微阖双眸养神,他们几乎一路无话。雍赴公子乔之约庄园小住全为小真,婚后小真避嫌,极少与他见面了。小真将自己禁锢在绿雪含芳虚掷韶华,雍心痛不已。他带小真出门散心发现一个事实,公子乔似乎更适合小真,因为小真在庄园这几日真的很开心。   雍回府后与楚江进了书房,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入。梅妆携怨来到书房被拒之门外,一腔怒火烧向小真。   小真回到绿雪含芳,懒懒地斜倚着帛枕,看晚云素娥收拾公子乔送的各色物件。像以往一样小真将喜欢的留下几样,其余的分送府里其他人。   晚云见小真无精打采关切道:“小真姐,还是觉得不舒服?”   小真蹙眉:“是啊,没想到醉酒后如此难受,为什么人们都大爱杯中物?真是想不通。”   素娥笑道:“我们半夜去给小真姐送茶水,姐姐不在房中,我与晚云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,只好禀报了公子。还是公子在海棠园找到姐姐抱回房的。姐姐赤足出去踩脏了脚,也是公子给姐姐洗了脚。”   小真蹭的坐起瞪大眼道:“什么?这时真的吗。”   晚云捂着嘴笑:“小真姐,是真的,是我打来水要给姐姐洗脚,公子却说:\'放着,我来\'。于是公子给姐姐洗了脚。”   小真羞红了脸,抽块手帕捂住脸道:“丢死人了,日后还怎么有脸见公子。”   晚云笑道:“还有呢,姐姐还唤公子为姜雍啊,唤宋国公子为子乔。”   小真刷的将盖在脸上的手帕抽掉:“怪不得公子乔要我唤他子乔,原来这样啊!酒真是误事啊!今后我还怎么见人啊!”   晚云素娥咯咯笑起来,小真懊悔不已,楚江的话是对的,不该着了公子乔的道,公子的话更是对的,见好就该收的。   三人正说笑,梅妆怒气冲冲带着燕归笙歌来到绿雪含芳,小真忙下床整衣施礼让座,梅妆柳眉倒竖粉面含嗔,上来便甩了小真一巴掌,在场所有人皆怔住,晚云偷偷掐了一下素娥,素娥会意悄悄退了出去。   小真净白的面上立时现出上五个指印,小真质问道:“您这是为何?总得个有理由不是吗?”   梅妆怒斥:“你还有脸问,你一个卑微的贱妾,竟然狐媚公子疏离正妻专享独宠,如果在我娘家,你这等货色早被卖进女闾倚门卖笑……”   啪的一声脆响,梅妆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,小真气得发抖:“仲卿府的嫡女也不过如此,要想公子待你好,你便不该来这绿雪含芳寻衅滋事,更不该口无遮拦。”   梅妆捂着火辣辣着脸颊,眼泪汪汪道:“贱人,竟敢打我。”扬起手又要掌掴小真,手臂被公子雍抓住。   梅妆见是公子哭诉道:“夫君,妾竟敢打我,这便是夫君偏宠妾的结果,您莫不是又要偏袒她?”   公子雍目光森冷:“谁让你来这里的?我说没说过你俩不必见面?你今日踏足这里错的便是你,她打了你你有没有打她?”   梅妆梨花带雨掩面委屈泣道:“还不是因为夫君只宠着妾,视妻为无物,出门会客也只带着妾,试问哪个妻子能不心生妒忌。”   梅妆悲悲切切的样子较之平日,生出几分楚楚娇弱之态,令人不由心生怜悯之情。   公子雍心中长叹一声,他不仅误了梅妆,误了小真亦误了燕归。   雍心生怜悯,自袖中取出手帕拭去梅妆眼泪:“公子乔庄园落成特意邀请了小真,小真是公子乔的贵客。有些事你还不明白,错不在小真,所有的错都在我身上,与小真甚至与你均无关。我不会成为合你意的夫,你大可以休夫,一切后果我来承担,你仔细想想,今日你先回去。”   梅妆怀疑自己听错了:“休夫?夫君是我听错了吗?”   公子雍极其冷静:“虽然这个场合并不适合谈论这些,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对你讲,我不愿耽误你的青春,你休夫好了。”   梅妆如失了魂魄,大睁着失神的双眼,笙歌搀扶着离开,燕归一路窃笑。   晚云素娥悄悄退出,公子雍抬起小真下颌,小真脸颊清晰可见五个指印,雍怜爱地将小真揽入怀中长叹一声,放手或许才是成全。 ☆、抉择   仲夏,葵丘会盟之期将届,齐桓公赴会途中与管仲谈及周朝国事。管仲适时进谏:“周王室因嫡庶不分几至祸乱,君上至今储位空虚,也该早做准备择选储君了,以免留下后患。”   齐桓公少见地显出犹豫不决之色:“寡人很遗憾,诸子皆为庶出。若立长自然是无亏,若立贤则是昭。无亏虽志大才疏,然长卫姬服侍寡人最久,最能体察君心,再加易牙竖刁二人也屡屡为无亏进言,寡人不忍拂了长卫姬的面子,又惑于易牙竖刁的进言,已私下许立无亏。然寡人又深爱昭之贤,至今心意未决。既然仲父言及立储之事,仲父是何看法?”   管仲素知易牙竖刁皆为奸佞小人,易牙乃长卫姬宠臣,又与竖刁结成同盟。若无亏继承君位,奸佞小人当道国家必乱,齐桓公历时三十五载建立的霸业,打造的强大齐国将会毁于一旦。   管仲深谋远虑便推波助澜道:“为臣者当为君上分忧,臣以为继承君上大业的储君,必须是贤明之人。君上既然识得公子昭之贤,果断立公子昭为储君就好。”   桓公忧虑道:“寡人所担心的,便是无亏不肯臣服昭,以长子的身份夺位,不得不虑啊!”   管仲沉吟道:“周襄王的王位是君上所定,此次会盟君上可在诸侯中挑选一位贤德君主,将公子昭托付于他,异日若真发生了争位的事,公子昭由国君相助以正君位,这便可以杜绝后患了。”桓公以为然。   齐桓公到达葵丘时,各国诸侯已先期到达,周朝大夫宰孔亦到,独缺了首止盟会时的宋桓公。宋桓公御说不久前薨逝,公子乔回宋国便是为长兄宋桓公奔丧。宋桓公薨逝后,宋桓公的世子兹父,欲将国君的位子让于兄弟公子目夷继承,公子目夷谦让不受,世子兹父方承继君位,宋襄公让位之贤传为佳话。   管仲向桓公进言道:“宋国新君宋襄公虽在新丧,依然能遵照盟主之命准时赴会,而且宋襄公曾经让国于公子目夷,此举说明宋君乃是贤德之人,臣以为我国储君可以托付宋君。”   桓公听了管仲之言,私下与宋襄公见了面,将未来储君公子昭托付宋襄公。   此次盟会,是齐桓公在位三十五年间,第九次召集汇合中原诸侯。与会桓公面露得色:“寡人南伐楚国至昭陵。北伐山戎、平令支、斩孤竹。西征大夏国远涉流沙。包缠马蹄悬挂战车登太行险道,直达卑耳山而还。寡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,诸侯无违抗寡人者。”桓公志得意满骄矜之色彰显无疑。   自此后桓公自谓功高无比,日常生活日渐奢靡。   桓公三十五年秋,齐桓公立公子昭为世子入主东宫,储位终定。   世子昭虽为桓公钦定,其余四子无亏、元、潘、商人皆不服,个个主使其母去向桓公讨要储君之位。桓公架不住几位如夫人缠磨,似是而非含糊允诺,露出昏耄之态,为日后埋下了极大的祸根。   秋风乍起鸿雁南飞,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落下,冬天如期而至。   楚江一去数月,一回府便去书房见公子。   芳意送进茶水时瞟眼楚江,楚江奔波数月风吹日晒,皮肤晒成古铜色,更显俊朗阳刚之气。   雍由衷道:“楚江你辛苦了,可有收获?”   楚江难掩激动之色:“有,前不久终于找到一位知情者,居然是亲眼见证最后时刻并记录在册的史官。我将其中一段抄录下来,公子请看。”   公子雍接过竹简,史笔云:玉碎宫倾,宫人寒林受君夫人命,携国君嫡女出逃,婢女小真随行,时年女公子舒窈六岁。   楚江:“关于舒窈的记载就这些了。”   公子雍面色渐渐晦暗:“这就对了,出逃时六岁,入府十二岁,今年刚好十八岁,看来是真的,楚江啊,她不愿讲我们最好别问。”   楚江点头道:“公子,我明白。”   长夜漫漫,公子雍辗转反侧不能入眠,是时候放小真走了,他不能太自私,虽然他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。公子雍索性起床,披件裘服推开门,梅妆未带丫鬟独自站在门口。   梅妆热切渴望的眼神令他倍感压力,她卸下矜持尽力妩媚笑道:“夫君,外面冷,我可以进去吗?”   公子雍略顿,:“可以,进来吧。”梅妆欣喜地走进公子雍卧房,听到身后的关门声羞涩地回眸,梅妆的笑容顿时结成冰,雍已经走了。   寂寥的冬夜分外寒冷,梅妆的心碎了一地。她丢掉了女子的尊严,恐怕再也拾不起。梅妆羞愤难当,她已记不清出嫁至今,雍拒绝了多少次她的投怀送抱,燕归亦是一样屡试屡败。梅妆掩面泣涕涟涟,她的夫君有颗冷如万年玄冰的心,她似水的柔情靠近他立时化作了冰。   梅妆心灰意冷孤坐到天明,公子雍始终未回。她想发火想和他吵都无法开口,总不能质问他为什么不与自己睡觉吧。   清晨,初冬的寒风中飘起初雪,洁白的雪花轻轻柔柔天外飞来,无声落入尘埃,世间披上了圣洁的白衣。   梅妆彻夜未回,笙歌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说,可是当她在花园找到隐在树后的梅妆时,梅妆眼里却只有深深的绝望。顺着梅妆的视线,入眼的是一幅画卷。   公子雍披着灰色裘服,牵着身披湖蓝斗篷的小真从假山后面走来,小真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细脖陶罐,插了几枝娇艳的红梅。公子雍不时看眼小真,眼里尽是浓浓的爱意,他们默默地走着,飞雪落在乌发上,仿佛走过了一世走到白首。   走着走着雍停下脚步,双手捂住小真耳朵为她取暖,小真娇俏的脸红扑扑的,公子雍掌心的温暖只有小真有幸感知,   笙歌看不下去了,婉言道:“姑娘,外面冷我们回去吧。”   梅妆僵立原地充耳不闻,目送公子雍牵着小真的手走出她的视线。   眼里没你的人,你何必将他放在心里,情里没你的份,你何苦还要对他一往情深。   梅妆到底还是不甘心,二入绿雪含芳,这一回她是偃旗息鼓放下身段求和来的。   梅妆进门小真有些意外,她向梅妆行礼让座后侍立一旁,梅妆收敛了平日的盛气,眼神复杂态度颇为温和道:“小真,你也坐。”   小真依言下首坐了,梅妆未曾开口眼圈已红:“小真,你我同为公子的女人,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,我与公子成婚以来,至今尚未……圆房。中秋入宫时,婆母对我婚后未有身孕已略有微词,我与你既然以公子妻妾的身分相见,我们便是一家人。公子宠你多疼你些,甚至只在你处安歇我都认了,可你该劝说公子偶尔别处歇息,这样我们一家人才能和睦相处,你说是吗?”   小真深知梅妆误会了她与雍的关系,她又无意中窥得雍婚后状态,思忖再三艰涩道:“公子从不在绿雪含芳歇息,公子要去哪里歇息,哪是我能决定的,您与公子夫妻间的事,应该与公子谈才对,对我讲没有用处。”   梅妆柳眉微挑瞪眼疑惑道:“公子从不在你这里歇息?怎么可能?你不会是搪塞我吧?”   小真正色道:“此事千真万确,我没有必要撒谎。”   小真的话梅妆是十分不相信的,她命从娘家带来的仆人监视绿雪含芳二月有余,公子雍从未宿在绿雪含芳。梅妆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她回娘家时与母亲谈及此事,母亲申氏当时惊讶道:“公子已经二十三岁,一妻二妾三个人间绝色放在身边,他竟秋毫无犯,听你说他极其宠爱小妾,竟也……难不成公子身有暗疾?”   梅妆疑惑不解:“母亲,何为暗疾?”   申氏怜悯的将梅妆搂在怀中,不住叹息摇头。这门亲事害苦了女儿,嫁做人妇近一年尚不通男女房中之事,万一真是不幸言中,漫长的一生女儿将如何熬过,不行,绝不能听之任之。   申氏愁眉苦脸,当即将公子雍不近女色之事备细诉于高子。高子面色阴沉来回踱步,申氏则低头垂泪。   高子派人坊间打探,得知公子乔公子雍偶而女闾玩乐,公子雍必是头牌月婉服侍。然公子雍也仅听月婉弹琴唱曲而已,雍则饮酒自娱,从未行过男女之事。   高子犯了难,若非身患暗疾岂不怪哉?莫非公子雍好男色?高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,他突然想到从小与公子雍形影不离的楚江,顿时感觉手脚冰凉。   嫡女梅妆年方十八,庶女燕归年仅十六,如花似玉的两个女儿,断不能让她们在花样年华便守了活寡。当初是自己主动请婚的,如今又当如何为女儿们挣得自由且不触怒桓公,是他亟待解决的大事。    ☆、风声   桓公三十六年春,公子乔回到齐国国都临淄。   时下临淄城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,流传盛广的传闻便是公子雍不能人道,公子乔听闻甚觉荒唐。   一日,公子乔邀公子雍与世子昭锦翠楼宴饮,公子乔将二楼整个包了下来,三人久未相见,席间言谈甚欢。   酒至半酣,公子乔戏谑道:“雍啊,怎么我一回临淄,听到的皆是你的坏消息,你倒是快些生个儿子出来,也省得被烂人嚼舌根。”   世子昭笑道:“雍啊,乔若不提为兄亦不便问,不瞒你说兄亦听到风声,缘何会有如此不实的谣传?雍弟的一妻二妾均有倾国倾城之貌,我们兄弟几个的妻妾加起来,容色不及雍弟三子万一。莫非雍疲于应付身亏不足?这好办,着堂巫调配几剂益补的药便可解决,何至于传出这等有失男人颜面的闲话来。”   公子雍面色不改,解嘲道:“你们怎知所谓谣传不是实情?”   世子昭怔住,定定的看着公子雍,端到唇边的酒又放下。   公子乔哈哈笑道:“雍啊,你却唬不了我,别忘了我与你琅琊宗同室而居四年整,别人信我却不信,你且说师尊是不是圣人?”   公子雍正色道:“那还用说,师尊圣人无疑。”   公子乔笑道:“当年师尊拆散你们时怎么说的,师尊道出你命里姻缘非夏臻,而是另有其人,且日后你是儿女双全之人。想当初你与子澜争夏臻,夏臻对你情有独钟,夏臻送你亲手烧制的美人陶甬做为定情信物,你宝贝的不得了,美人陶甬一定还留着吧?你们花前月下私相授受,我均为见证人。若非师尊棒打鸳鸯,你大概孩子也生了好几个了,还说什么公子雍不能人道,简直是天大的笑话。”   公子雍微红了脸反唇相讥:“表兄最可恶,总拿一些陈年旧事说事。你自己也好不在哪,整日撺掇楚江送子佩杂七杂八的物件,子佩的房间琳琅满目,开个铺子也绰绰有余。你经商的潜能,亦是那时发现的?那个如水般纯真的少年乔,如今在你身上连影子都看不到了,真是可惜啊!”   公子乔与子佩情投意合,最终劳燕分飞。子佩乃曹国公族庶女,天性自由活泼,十二岁逃离曹国入琅琊宗,与夏臻是好姐妹。本以为她已摆脱宗室女的宿命,不料曹侯派人从琅琊宗抓回子佩,将她嫁给郑伯为妾。   公子乔是宋庄公最小的庶子,襁褓失怙幼年失恃,幸得姑母宋华子关爱,他幼小的心灵得到慰藉。子佩出嫁后公子乔从此性情大变,变得狂放不羁游戏人生。   公子乔垂下眼帘惋叹:“一晃过去这么多年,我们不再是少年,夏臻子佩早已嫁做人妇。你亦娶妻纳妾了,唯有我还是孤零零来去啊!雍啊,小真倒颇有几分夏臻的神采,尤其是那双眼睛,你或许因此才对小真青眼有加?”   公子雍正待开口,楼下传来大声呵斥声唯唯诺诺的小声赔罪声,接着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,有人呼喝着上楼。   上来的人是公子潘与卫国公子开方,锦翠楼的胖掌柜弓着腰,惴惴不安的地跟在身后。   公子乔起身作揖笑道:“我当是谁人如此大胆,竟敢硬闯我与齐国世子公子的席,原来是二位公子。来得好,相请不如偶遇,我们一起乐,掌柜,快些重上一席。”掌柜连连点头鞠躬,如逢大赦,忙不迭去准备。   锦翠楼是临淄城最大的酒楼生意一向红火,公子乔因世子昭之故,便将二楼包下。公子潘亦是这里常客,一听有人包下二楼立马来了气,公子开方乃桓公宠臣,齐国四贵之一,自然老大不乐意,他倒要瞧瞧是哪个混蛋吃个饭包一整层楼的,不想混蛋之一竟是世子昭。   五位公子相互见过礼,公子开方讪讪笑道:“失礼了,不知世子与二位公子在此宴饮,赔罪了。”说罢又深深一揖。   公子昭笑道:“我们哥几个都是自家兄弟,没那么多讲究,您是贵人请都未必请得到,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我们痛饮三百杯!”昭虽如是说,心里并非如此想。公子开方放在人群中及不显眼,面上常常挂着谦卑的笑容,实则心机城府很深,他一向能为人所不能,又与潘极其投缘,齐国四贵中,世子昭最忌惮的就是公子开方。   公子潘身材高大,高鼻鹰目,周身散发着慑人的魄力。公子潘娶鲁国公族女鲁叔姬为妻,为桓公钦定,同样是一桩不幸的婚姻。   鲁叔姬非潘心爱之人,即便在嫡子公孙舍出生后,潘与鲁叔姬依然关系不睦,鲁叔姬备受冷落不得宠爱。潘如高天俯视的雄鹰,齐侯之位便是他的猎物,公子开方便是他的翅膀,他们二人是过命的交情。   公子开方原是卫国世子,其父是卫懿公赤。卫懿公三年,齐桓公代周惠王伐卫,卫懿公兵败于齐桓公,于是遣世子开方献上数车金帛向桓公请和免罪,桓公受贿准了卫侯之请撤兵归齐。   公子开方目睹齐国的富庶强盛,做出惊世骇俗之举,他竟舍弃国储之位出仕齐国。齐桓公大惑不解问道:“公子乃卫侯世子也,为何舍弃南面为君之尊,而要北面为寡人之臣?”   时公子开方正值青春年少,盖世雄才齐桓公令他仰慕不已。齐桓公问及,公子开方面上洋溢着崇拜敬仰之色:“明公您,实乃当世最贤德的君侯,开方仰慕已久,开方若能执鞭侍奉明公左右乃是天大的荣幸,卫国君位亦不能羁绊开方。”   齐桓公闻言大喜,当即封开方为齐国大夫,宠之亦如竖刁易牙堂巫,民间并称齐国四贵。   开方之父卫懿公,是个极其特别的人物,在位期间荒淫逸乐奢靡,尤其喜欢养鹤。他养的鹤不仅有官阶品位而且食俸禄,上等鹤食大夫俸禄,次等食士俸。鹤大夫出门乘专车专人驾车专人饲养,民间为此怨声载道。   卫懿公九年,北方游牧部族赤狄人侵卫,爱鹤胜于爱民的卫懿公,最终被民弃之不顾。国难当头大臣士兵纷纷表示,国君爱鹤可以让鹤出去迎敌。懿公无奈亲自披甲上阵拒敌,兵败后赤狄人攻入卫国都城朝歌,卫懿公被狄人所杀,且死得很惨。狄人杀了卫懿公后竟然分食了他,只丢弃了部分肝脏。公子开方闻此凶信竟不为所动,亦不回卫国奔丧,之后亲母殁依然不归。   父奇子亦奇,公子开方诠释了周王朝衰败后,诸侯国坐大不尊礼法的荒诞怪象,即是父不父,子不子,君不君,臣不臣。   公子开方虽是长卫姬少卫姬侄子,却并不与公子无亏公子元亲近,独与公子潘结交。开方与潘谋取储君之位失败后,更长远的计划酝酿久矣,他二人势成世子昭通往齐侯君位的劲敌。   公子潘举爵极其真挚地道:“兄长、雍弟、公子乔,适才冒犯之处还请见谅,我先干为敬。”言罢一饮而尽。   大家心照不宣,面上却不露声色,美酒佳肴觥筹交错,聊些无妨害的话题,席间欢声笑语甚为融洽。   公子潘豪饮,与公子乔拼起酒来,你来我往渐渐地潘败下阵来。公子潘目光柔和了许多,附在雍耳边轻声道:“雍啊,兄有男人进补良药,屡试不爽,翌日遣人送你府中。偶尔不济也不是什么大事,不用放在心上。”说罢亲昵地拍拍雍的肩膀。   公子雍知潘乃醉酒之语,只得应承着。道不同的五位公子虽各揣心事,但酒却是个好东西,五人尽欢而散。   次日,公子潘遣总管事亲自送来补药,公子雍似乎重新认识了他的这位异母兄长,大醉之际竟能保持头脑清晰,记下了自己说过的话并能守约,此非常之人必会有非常之举。   午后,公子雍遣芳意请小真书房相见,公子雍身着玄色常服坐在书案后出神,小真正要施礼,公子蹙眉摆手:“罢了,坐吧。”   待她坐下后雍道:“在我成婚前夜,我曾承诺风光嫁你,如今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。小真,我最后一次问你,你心里可有喜欢之人?”公子雍双眸熠熠,等待小真的回答。   小真眼神微有些躲闪,语气平淡:“没有。”   雍彻底失望,他语气平和态度决绝道:“既然没有,那我便代你做主了。莲花盛开的时节,我将以你兄长的身份,嫁你于公子乔为妻,你的陪嫁是我的封地。公子乔不同于他人,你嫁他我放心。去岁冬我已有此意,但考虑到你一向畏寒,我不忍在寒冷的冬日让你出嫁,如今是时候了。”   小真垂眸看着地板,良久抬头道:“公子,我可不可以不嫁?”   雍淡淡道:“不可以。”   小真恳切道:“公子,小真谁都不嫁,永远不嫁人可不可以?”   雍怜惜道:“你想终老闺阁?”   小真无所谓道:“那又有何不可。”   雍喟然长叹:“小真,你又何苦?你早已过了婚嫁的年纪,我要为你负责。当日君父面前谎称你为我妾,至今不悔,我很庆幸,即便是以你不喜欢的方式,毕竟没让你留在后宫。你不必再屈身于绿雪含芳虚掷年华,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,之后你我相见,便以兄妹相称。”   小真眼里泪水打转,努力克制不让眼泪落下来:“公子乔知道吗?”   雍道:“我先跟你谈妥,很快便会与乔商议嫁娶的事宜。”   泪珠顺着小真脸颊滑落:“公子,求您先不要告诉公子乔,容我再考虑几日?”   公子雍回避小真的视线道:“好,但是要快。”   小真应声:“是。”不待公子发话离开了书房。   离别的时候到了,虽然早知会有这么一天,一旦真正到来,小真依然感到突然,让她无法接受。小真深知,她的存在已经对雍的婚姻构成威胁。眼见梅妆变得越来越萎靡,有如失去水分的花朵,对一切似乎都失去热情的样子。燕归则想尽一切办法敛财,与雍在一起时,总是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,不外乎为了钱财,雍则有求必应,连府里下人们都看不下去了。   其实,燕归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极端行为。未嫁之前是她是仲卿府卑微的庶女,虽然是以媵妾的身份嫁到雍府,以她的姿色总能分得几分宠爱吧,不料年轻的雍居然坐怀不乱,着实令她不安。她不知道今后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,唯有敛聚钱财方能让她暂时心安。   小真觉得自己离开了,雍或许会改变对梅妆燕归的态度,她们若能得到公子的关爱,梅妆亦可焕发生机,燕归有了安全感,他们三人会幸福美满吧。   小真默默地走着,纤瘦的背影雍看了心内滴血,他如果再不硬起心肠,小真最好的年华将彻底荒废。既然他们走不到一起,就要放手让小真离开。他下这样的决心不容易,是非常艰难的抉择。   想当年,亲眼目睹夏臻披上嫁衣,他万念俱灰离开琅琊宗,心里对师尊饱含怨愤。如今想来,师尊不愿将灵魂自由如白鹿精灵一般的夏臻交给他,是多么明智的决定。   国君之子,正妻必是父母之命,师尊是舍不得最疼爱的小女儿,禁锢在齐国公子的一方小天地里,以卑微的妾的姿态度过一生。离开琅琊宗一晃过去了九年,公子雍从未打探过夏臻的消息,不知她过得好不好。   既然分离是必然,他选择将一切美好的记忆埋葬在心底,即便年深日久,尽可能不去触碰。 ☆、遗梦  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,临淄城街市人头攒动,一派繁荣盛世的景象。   秋娘陪小真上街采买已毕,小真亲昵地挽着秋娘手臂,素娥则挎着采买的衣料包袱,三人一起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。   车夫秦安放下脚踏,小真先扶秋娘上了车,在她刚要上车时,迎面过来一位着白衣骑青骓的翩翩佳公子,神态恬静优雅。小真顿时愣在原地,这是她熟悉又略感陌生的容颜,当她回过神来青骓已从身边走过。   小真激动得浑身颤抖,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,她追在青骓后面喊:“哥哥,哥哥……”马上的公子回眸看了一眼,继续向前赶路。   小真流着眼泪拼命奔跑着,她知道此时绝不能错过,一旦错过有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。小真大声喊:“哥哥,子澜,公子澜,我是舒窈,哥哥……”   青骓停了下来,再回首公子澜已是满面泪痕,他飞身下马向着小真奔来,小真远远便张开双臂,青衣衣袖翻飞像一只翩飞的蝶,飞入公子澜的怀抱。   公子澜紧紧抱住小真激动道:“舒窈,哥哥找你找得好辛苦啊!谁知见了你却认不出你了。”   小真泪流满面:“哥哥,好想哥哥啊!我以为今生都不得见了……”小真呜呜哭出声来,紧紧抱住子澜不敢撒手,生怕眼前的景象是一场梦。   兄妹俩不顾路人怪异的目光,紧紧抱在一起,小真十一年后再见到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子澜,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。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灭国之战,不可避免的再次浮现在眼前。   桓公二十三年,北方山戎主帅铁骑军突袭燕国,燕国毫无防备,燕军不敌山戎铁骑。山戎铁骑长驱直入,攻入燕国都城蓟城,燕庄公弃国不顾,落荒逃到卫国避难,燕国全境遭到了山戎肆虐的大洗劫。山戎兵士在燕境□□掳掠无恶不作,燕庄公派出使者十万火急赶往齐国,恳请诸侯盟主齐桓公援救。   燕国是齐国北方的屏障,一旦失去屏障,直面山戎的就成了齐国。齐桓公亲帅大军驰援燕国,大军到达蓟门关时,燕庄公率众亲自出关迎接,原来山戎主探知齐国大军救燕已自行撤兵蓟城。   北方三国山戎、令支国、孤竹国结成同盟,经常相互协助袭扰中原诸侯国。山戎为游牧马背民族骁勇善战,逐水草而居难觅踪迹,攻城略地快而狠。山戎铁骑一贯来无影去无踪,往往呼啸而至,掠夺一番又绝尘而去。   令支国、孤竹国并非周朝天子所封的诸侯国,而是前朝,商朝遗留的诸侯国。商朝灭亡后周武王并未赶尽杀绝,仍然保留了北方令支、孤竹两国的国号与封地。一念之仁为后世留下了极大隐患,两国协同山戎成为中原诸侯国的梦魇,不断受到侵袭。   山戎铁骑一向以快狠著称,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,一旦失去这些优势,便不再可怕。齐桓公帅军于燕国境内追击讨伐山戎,山戎不敌齐军溃不成军,山戎主帅残部溃退至孤竹国。   山戎虽退出燕国,不定何时便会卷土重来。管仲强谏桓公,若想长治久安必须北伐,彻底击溃北方三国。齐桓公纳谏,齐军汇合燕军大举北伐,齐燕军队直奔孤竹国都无棣城。   无棣城背靠稽山建都,三面城墙高逾十丈易守难攻。管仲提前派少数兵士扮作孤竹人陆续混入了无棣城。齐军大兵压境,无棣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,齐军却只张声势并不急于攻城,城下的战鼓声震彻云霄,令孤竹军士未战先自胆寒。   一日夜间城中举火为号,混入城中的士兵砍杀守门兵士打开城门,齐军发起总攻。齐国军队训练有素,且兵强马壮能征善战,大队齐军攻入无棣城中展开巷战,孤竹兵士被击杀无数尸集成山。   舒窈自梦中惊醒,不知身在何处。连日城外战鼓齐鸣杀声四起,宫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,已经到了每个人可以忍受的极限。   舒窈睁开迷蒙的睡眼,几日未见的君父抱着她。她犹带睡意,伸出小手搂紧君父脖颈,闭着眼小脸在君父脸上来回蹭。国君一向最喜欢舒窈这么做,舒窈是国君掌心的至宝。   舒窈感到脸上有水流下来,睁眼一看是君父落下的眼泪。舒窈惊慌抬手为君父拭泪自己不由落下泪来,此时舒窈清醒了,她不在自己寝殿,而是在大殿上。   宽敞的大殿不似平日里的灯火辉煌,只点了几盏灯,显得昏惨惨的。殿里集中了国君所有妻妾子女,及为数不多的朝臣,宽大的几案上,放置着酒壶白绫刀剑还有若干平民服饰。   舒窈是国君夫人所生,也是国君最小的孩子,国君夫妇爱如珍宝。她活泼好动,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像个落入凡间的小精灵极其可爱。无论做什么只片刻新鲜,唯独喜爱瑶琴,六岁的舒窈已弹得一手好琴。   孤竹国君一妻九妾,子嗣单薄一子三女,夫人生世子澜、嫡女舒窈,妾生两女。   山戎兵败,戎主帅残部逃到孤竹国,国君开城纳之。国君惑于山戎主之言,失去了孤竹国唯一存活自救的机会,便是向齐侯归顺请降。   戎主谎言齐军残暴,降卒不分老幼,一律分尸枭首,□□奴孺。因此他不听臣子谏言下令拼死抵抗,做出玉石俱焚的残酷决定。他一边应战,一边下令堵塞宫门,大殿四周遍布柴薪,不成功便成仁,他想要妻妾女儿们有尊严的离开。   国君全身散发着灰败的死亡气息,他最后慈爱地在舒窈额头亲吻一下,将舒窈交在夫人手里,无限悲凉自责道:“孤无能,立国九百四十余年的国家将毁于孤手,累及国人家人,还有何面目面对泉下列祖列宗。孤唯有以身殉国了,然孤终是对你们下不去手,大难来临你等各取所需吧,孤先行一步了。”言罢他最后扫视大殿所有人,昏暗的大殿上史官依然在做最后的记录,国君向史官点点头,然后他去冠散发走出大殿,融入刀枪箭林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国君侍卫怀恩仓皇来报,国君首级已悬挂于城楼之上,为齐桓公亲手斩下。   大殿顿时哀声四起,舒窈的两位异母姐姐最先罹难,她们被生母亲手灌下毒酒,生母亦饮毒酒紧紧抱在一起等待死亡。余者有饮毒的投寰的自刎的,昔日金碧辉煌的大殿顷刻间化为幽冥地府。   也有畏死的迅速改换服饰准备出逃,但听到外面的喊杀声,极度恐惧不敢迈出一步,最终绝望地伏地大哭。   舒窈惊恐万状大哭不止,母亲生怕哭声引来齐军,哄着舒窈道:“舒窈想不想哥哥?舒窈不哭娘便带你找哥哥,好不好?”   舒窈抽抽噎噎:“好,舒窈不哭,找哥哥。”   夫人抱着舒窈,跪在国君最信任的总管寒林面前,泣道:“求总管带着舒窈出逃吧,只求能让她活命就好,我在九泉之下,不敢忘总管的恩德。”   寒林怆然跪在夫人面前,清瘦的面颊挂着两行泪,他眼神坚毅道:“老奴誓死不负夫人托孤重任。”   夫人起身,扯起几上的粗布衣衫将舒窈缚在寒林背上,温柔地对舒窈道:“舒窈乖先去找哥哥,娘随后便到。”舒窈点头答应,风华绝代的母亲缓缓绽开笑靥,那是舒窈对母亲最后的记忆。   舒窈的侍女,十三岁的小真随寒林一起出逃,寒林背着舒窈拉着小真,混迹于避难的人流中出城。出城时,寒林蒙住小真的脸,没有让她看到枭首城头的国君头颅。   再回首时宫殿已化成火海,国君生前安排最后退出大殿的宫人点燃柴薪,熊熊大火烛地燎天数日方熄。孤竹国从此湮灭,只留地名孤竹纳入燕国疆土。   齐桓公北伐大获全胜,山戎献金臣服,令支溃败一蹶不振,孤竹灭国。一战彻底解除了齐燕两国的北境之患。齐桓公春天出征历经八月,奏凯班师已是深秋。   北方天寒,来时春暖花开归时荒草萋萋变换了颜色,齐军班师寻不到来时的路径,徘徊于山林迷谷之中,始终无法脱困陷入绝境。   眼见粮食水源缺乏,桓公仰天长叹无计可施。管仲冥思苦想后对桓公道:“君上,狗离家不论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,如今我们不妨找几匹军中老马,解开缰绳走在队伍前面,或许老马识途能带我们走出迷谷。”   桓公精神为之一振,忙催促道:“仲父言之有理,便依仲父之言,快快实行。”   于是管仲命挑选几匹来时的老马,放开缰绳走在队伍前面,大队人马跟随其后,渐渐走出迷谷,果真是老马识途,带领齐军走出困境。   燕庄公感齐侯相助之恩,洒泪相送桓公,送了一程又一程,不知不觉送出燕境,入齐国五十里方知觉。周礼,诸侯国国君相送不出本国国境,于是齐桓公将齐国五十里之地划入燕国,燕庄公取名燕留。   寒林带着舒窈小真一路风餐露宿,奔赴琅琊寻找世子澜,不料途中遭遇落草为寇的原孤竹国兵士,他们随身财物被洗劫一空。锦衣玉食的舒窈经不住大起大落的流亡生涯,一病不起无钱医治。   身无分文的寒林不得已含泪卖掉小真,小真被带走时,清秀的面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,她的善良令寒林每每伤怀,小真从此杳无音讯。   舒窈病愈后寒林带着舒窈继续赶路,人若不济百事不利,他们再次遭遇流寇。孤竹流寇言语间深恨国君致使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。寒林担心舒窈身份被识破变得奇货可居,于是更名小真,亦存不忘小真恩惠之意。   流寇掳了寒林小真在内的几十人押回山寨途中,遇到班师的齐国军队,齐军打散流寇,寒林小真一干人等脱困。   齐国军队与传闻不符,所过之境秋毫无犯军纪严明,获救后无衣无食的几十个人,绝大多数是孤竹难民,他们害怕流寇便跟在齐军身后行进。齐军也分与他们一些食物,又听说齐国乃富庶之地,大多归了齐国,内中便有寒林与小真。   寒林在临淄定居下来,以教授达官贵人子女瑶琴为生。期间带着小真上琅琊寻找子澜,子澜闻听孤竹灭国的消息已匆匆下了山。寒林留下口信,临淄有故人寒林舒窈在等他,人海茫茫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  子澜一去经年,前些日子再回琅琊,意外获得迟到到多年的消息。他立即快马加鞭赶来临淄城寻找寒林舒窈,没想到今日巧遇舒窈。   兄妹俩在子澜下榻的馆驿从上午聊到黄昏,细诉多年来各自的际遇,说到父母之死兄妹二人泫然泪下。日暮低垂小真道:“哥哥,今日天色已晚,我该回去了,明日我再来。”   子澜道:“明日我便去拜会公子雍,感谢他多年来对你的照顾。   小真回到雍府,雍正在门前来回踱步,见到小真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些:“回来了?我有话对你讲。”   小真默默跟随公子雍进了书房,雍落座后柔声道:“舒窈,坐吧。”   小真一怔,雍苦涩道:“今后恢复本名吧,舒窈,好美的名字,我很喜欢。”   小真垂眸道:“是,公子。”   雍显得有些疲惫,又道:“明日,你将发式改了,与公子乔的婚事暂缓,好在我尚未与乔谈及,不至戏弄了乔。我逼你嫁人的苦衷你可懂?”   舒窈怎么会不懂,雍的心意全都懂。当年埋葬了义父手里还有些余钱,无依无靠的舒窈茫然,她不知今后要如何活下去。过去虽然生活清贫,但毕竟有义父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,义父平日里只许她读书写字习画抚琴,从不许她做任何家务。他一直希望为她寻个好人家,看她披上嫁衣,不负夫人所托,最终他带着未尽的心愿撒手人寰。   舒窈有个执念,她必须好好活下去,只有她活着,先她而去的亲人们才能一直活着,活在她的心里。她想到了扔给她刀币,坐着漂亮马车有着白皙美手的人,乐善好施一定是个好人。既然得了他的钱,到他府里做个下人过活,对于自己也不算太坏,她于是每日寻找那辆马车。   舒窈朝马车去的方向一路寻找等待徘徊,终于让她找到了那辆马车。马车停在一处深宅大院前,车上下来一位少年,少年身披雪白的狐裘,舒窈一见惊为天人。   舒窈鼓足勇气扣开大门,并道出来意后,她被带去见秋娘,没费周折她便入府为奴,数日后方知少年名雍,齐侯六子。   世事便是如此难料,公子雍的父亲灭她母国,斩下她父亲头颅,她却在雍府度过了一生最美的岁月。她喜欢公子,喜欢到想化身公子的瑶琴,公子的玉箫,甚至公子的画笔,只要能与公子常相伴的物件都好。   她嫉妒梅妆,嫉妒燕归,嫉妒她们成了雍的妻妾,而她却不能。   多年来,舒窈所受的煎熬一点都不比公子雍少,哥哥子澜的到来,加快了离别的步伐,这将是真正意义的离别。    ☆、伤别   翌日,子澜登门拜访公子雍,二人一见便怔住,随后异口同声:“原来是你。”昔日的情敌,昔日的同窗。   琅琊宗门规之一,不论身份贵贱入门一律平等。入门弟子隐去姓氏直呼其名,相互间不得打探家世渊源,当然雍与乔是个例外。修学期间与外界隔绝不通音信,如若违反门规当即逐出师门。   子澜与楚江同室,雍与乔同室,四个青涩的小小少年,一起度过了一生最难忘的时光,也品尝了初恋的甘甜与苦涩。   四人所学各不相同,子澜孤竹国世子专攻治国□□,楚江习武,公子雍文武兼修,独得师尊青睐,传授了他瑶琴绝技,公子乔所学纷杂多而不精,但他却是最成功的,他在商贾方面的才能无人能及,他们四人是最好的兄弟。   子澜对公子雍深深一揖,道:“小妹舒窈多承雍庇佑,大恩不言谢了。我与嫡妹是人世唯一血亲,不忍再次分离,我在秦国仕为大夫,我欲携同妹妹归孤竹祭拜父母,之后迎她回秦国,不知雍可否愿意成全?”   公子雍沉吟片刻道:“子澜兄,一切尊从舒窈心意。”然后吩咐请舒窈。   舒窈来到前堂,向公子雍施礼后在子澜身边落坐,公子雍的目光投向舒窈:“舒窈,你尚不知我与子澜兄有同窗之谊子吧?”   舒窈吃惊地转脸看向子澜,子澜一笑:“是真的,你还记得哥哥琅琊宗求学的事吗?雍是哥哥同窗。”   舒窈的目光从子澜脸上又移向公子雍,感慨道:“没有想到,哥哥与公子竟也有渊源。”   公子雍征询道:“舒窈,子澜兄要带你走,你是何意?”   舒窈心情压抑,感伤道:“哥哥是我唯一亲人,我们好不容易相见,再也不能分开了,我要与哥哥一起走。”   雍沉默,片刻后声音暗哑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   舒窈眼圈微红:“公子,我走之前想搬回海棠苑,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,我想多陪陪娘。” 公子雍颔首。   公子雍公子乔公子澜楚江自琅琊一别初次聚首,连日轮流做东开怀畅饮,抚今追昔不免嗟叹。那湛如春水般的少年情怀已逝,留不住的还有冬雪夏花春雨秋月的更替。往日时光只能用来祭奠,子澜与雍之间 ,横亘着灭国戮父的国仇家恨与善待庇护舒窈的恩情,两者皆为子澜舒窈不能承受之重。   舒窈临行前来到梅妆寝居,梅妆闲闲地倚窗发呆,面上没有了初嫁时的娇艳,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愁云。见到舒窈只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,眼尾的泪痣恰好朝向小真,往日的媚化为今日的愁。   舒窈施礼梅妆蹙眉道:“你为何来?我知道,今时不同往日,你再落魄也是亡国女公子,而你却因这个身份不能与他在一起了。不能在一起未必不是好事,走了也好。你好歹也得到过他的心,不似我这般。”   舒窈轻叹:“我六岁国破家亡辗转流亡齐国,十二岁偶得公子济困寄身雍府七年有余,公子是我恩人。我从知晓公子君父乃是齐侯起,我与公子之间便相隔天堑。如果我的存在最终影响到了你们,我诚心向你道歉。梅妆啊,公子的心像高天流云般纯净,他值得你拥有。请你莫相信外界的流言蜚语,你若真心待他好,他懂得的。明日我要走了,但望你们最终得以圆满。”梅妆听后神情略明朗了些。   她们二人一样的年纪,爱着同一个人,一个不得爱,一个爱不得。   次日清晨,舒窈用过早膳去见公子雍,芳意牵着舒窈的手不舍道:“小真,真的要走了吗?你舍得公子?还会回来吗?”。   舒窈黯然:“虽然舍不得公子,但是我必须走了,此一去山高水长,恐再难相见了。”   芳意难过道:“小真,我服侍公子这么多年,从未见过公子这么难过,你是辞别公子来的?公子一早便出去了。”   舒窈喃喃低语:“没有留下话吗?”   芳意道:“公子交代安叔,你喜欢越骊,要你带走,凡你日常喜欢的,公子吩咐秋娘全都装了车。”   舒窈心如锥刺泪眼迷蒙,她将手里锦袱放在芳意手上:“芳意,代我转交公子。”   雍府仆人们纷纷出来送行,秋娘已哭肿了眼睛,眼泪如断了线,牧辰亦湿了眼眶。舒窈辞别众人掩面哭泣登车,子澜骑马兄妹相携离去。   出了临淄城楚江公子乔为他们饯行,公子乔斟满酒:“子澜舒窈,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,此一去关山阻隔,希望我们后会有期。”   他们神情落寞的将爵中酒一饮而尽。舒窈自袖中取出一块精美的玉佩,亲手系在公子乔腰间,温婉道:“我就知道公子您一定会来送行的,我收了您无数奇珍异宝,唯有这块玉佩我却不能收,原因您懂得,我留在身边这么多年,终于找到了最恰当的时机归还。”   公子乔少见地沉默着,原本寡言的楚江更是一言不发,他们默默地送了一程又一程。   公子澜驻足:“乔啊,楚江,送君千里终须一别,子澜就此别过,海阔天高会有我们想见的一日。”他们洒泪依依惜别。   晴空万里,偶有鸿雁结队北飞,远处传来熟悉的箫声,一曲又一曲,一曲《离人》之后,箫声戛然而止,此时已出临淄城几十里。舒窈坐在车里掩面啜泣,终此一生,她的心再挣不脱公子雍情丝织就的网,她越挣束得越紧。   掌灯时,公子雍脚步沉重地回府,他径直到了绿雪含芳。人去楼空空留怅惘,不知何时住进心里的人他却不能伸手挽留。雍在舒窈床榻躺下,枕上还留有余香,眼泪顺着眼角滑落,雍合衣而卧天亮离开,他命关闭绿雪含芳从此再不涉足。   芳意将舒窈留下的锦袱交给公子,锦袱里一封帛书,一件孔雀蓝常服,   雍展开帛书是再熟悉不过的娟秀字体:“公子,舒窈何其有幸遇见公子,数年来得公子庇佑,为我遮风挡雨令我衣食优渥,虽然有时略霸道些。我受公子恩惠多多却从不曾为公子做过什么,我能拿得出手的全是公子之于我的,这件衣裳是我亲手缝制,可算是我的吧?然我的手工欠精细,公子又极讲究,我的一番心意,公子留着做个念想。睹物思人公子便不会忘记,您的生命里,舒窈,曾经来过。我走了,公子珍重。”   公子雍抚摸着舒窈的杰作,牵出一抹苦涩的笑。她来时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,当她离开后才知道,没有了她,天与地亦失了瑰丽之色。   舒窈一向横不拿针竖不拿线,难为她竟做了自己最不擅长的女红,虽然针脚疏松手工粗糙,却实实在在是她日夜赶制。她原本是要在出嫁时送给雍,却成了最终离别的礼物。如果没有遇见子澜,她已决定嫁给公子乔,子澜的出现,让她重新做出选择,她要彻底走出雍的人生,不做雍的牵绊放雍自由。   爱人住进心里,心如何能远离。   公子雍的传闻人尽皆知,高子借机正式与雍摊牌,高子话讲的虽然隐晦,意思却是很明了。公子雍为免高子开罪桓公,一封休书梅妆燕归彻底与他缘尽。   梅妆的心依旧在公子雍身上,即便是有名无实,能看到他依然心安。她知道休书是父亲讨来的,然而父亲并不知道离了雍还不如杀了她。   燕归是从小看脸色长大的,她一早便看出公子雍的心根本不在她们姐妹身上。但是她觉得无所谓,她在公子府的用度很丰裕,而且积攒了不少钱。除了梅妆她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。在仲卿府她与母亲相依为命,微薄的用度还要看尽白眼,最后还被当成物品一样,做了梅妆的嫁妆陪嫁过来。她在公子府的日子很舒心,眼见梅妆变成了落架的凤凰,天底下也有梅妆得不到的,这令她非常开心。   燕归没有爱过,但她恨过,恨他的父亲。恨他既然生下她却又无视她,已然将她当成物品一样送出,又何必再讨回。   离别之时,公子雍亲自将梅妆燕归扶上马车,燕归陪嫁时没有流泪,归家时却泣不成声。公子雍已将一处田产赠与燕归,他知道庶女的日子不好过,梅妆的嫁妆他亦双倍奉还。   燕归掩面泣道:“公子,不可以留下燕归做个丫鬟吗?”   公子雍淡然道:“不可以。”   梅妆眼神幽怨:“公子真是冷面冷心,我真是错看了你。”说罢,止不住落下泪来。   公子不禁莞尔,对车上的姐妹俩一揖,车夫载着梅妆燕归走出了他的生命。   公子雍身边一妻二妾相继弃他而去,公子雍不能人道的传闻便坐实了。从此不论贵贱,有女者再不敢嫁与公子雍,桓公也无可奈何,宋华子更是唉声叹气,连那一世争强好胜的心都凉透了。 ☆、星陨   桓公四十一年春。   小雨淅淅沥沥,不时敲打着轩窗,原野绿意盎然,风夹着丝丝沁凉的雨丝拂在脸上,使得酩酊大醉的公子雍获得片刻的清明。他踉跄走进雨幕张开双臂,将奢靡热闹到不堪的景象抛在身后,任凭冷雨浇透全身却依然浇不灭他心头的那团火。   不久前,公子乔为惠草赎了身,惠草已是无根的浮萍,便自愿留在了公子乔身边打理乔的起居,庄园从此变得热闹了起来。公子乔惠草经常呼朋唤友,园外车水马龙,园内高朋满座夜夜笙歌,权当末世来过。   公子雍亦是这里的常客,却又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。近年公子乔的生意越做越大遍布各诸侯国,前不久从秦国国都雍城归来,带回来子澜舒窈的消息。子澜已官拜上大夫,甚得秦穆公重用,前年娶了妻室,舒窈仍待字闺中,雍听闻舒窈至今未嫁,连日大醉。   他们兄妹二人当年回到孤竹,旧日富丽堂皇的宫殿,仅剩秃垣断壁。   舒窈依然清楚地记得,仓惶逃出无棣城,回头看到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了夜空,然而他们没有丝毫迟疑拼命地奔逃。顷刻间玉碎宫倾国破家亡,他们甚至都来不及悲伤。多年后她才知道,那日她从君父的头颅下走过。   重回故地舒窈废墟前长跪不起恸哭失声,记忆中父君的模样已经与哥哥子澜重叠,初见子澜她几乎以为是父君年轻时的容颜,因此她一眼便能认出哥哥。对于母亲的记忆,则永远停留在了诀别时那一抹凄美的笑。摇曳昏黄的光影下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幕,有些即便她忘却了,不知何时梦里会突然情境重现,梦醒后她的痛有如锥心一般。   亲人们早已尸骨无存,兄妹俩只能心中遥想父母,在宫殿废墟瓦砾上点起香烛,呈上供品祭拜父母亲人。   祭拜已毕就在他们将要离开时,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眼前,子澜认出他是君父的侍卫怀恩。   怀恩跪倒在子澜面前,未语先自洒泪,敦厚的怀恩心怀愧疚泣道:“世子,臣有罪啊!没能护得主上周全,臣苟且偷生至今,只为等到您。”怀恩已认不出长大的舒窈了。   见到故人,子澜很激动,他双手扶起怀恩感慨道: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,岂能怪你。”   怀恩用衣袖拭了泪道:“世子,您请随我来。”   子澜舒窈对视一眼,跟随怀恩绕过废墟攀上稽山,来到两个石砌的坟包前,怀恩再次扑通跪地声泪俱下道:“主上,夫人,世子回来了。”   子澜舒窈大吃一惊,怀恩又道:“世子,主上与夫人臣收葬在此,臣在此结庐守陵十余年,只盼着能等到世子您,臣今日得偿所愿,了无牵挂了。”说罢拔剑吻颈于坟前。   一个国家的灭亡绝非偶然,是时代发展前进中的必然,绝非某一个人的错,也并非某一个人的悲剧。   子澜舒窈含泪在父母坟垠的下首埋葬了怀恩,子澜甚至想,他们也许不该来,如果他们没有回来,怀恩便不会死。   子澜舒窈洒泪挥别故土,踏上去往秦国的路,此一去不知何年再来。   子澜秦国的府邸坐落在雍城北端,秦穆公所赐的一处清雅院落,庭院深深极其幽静。自从子澜归秦忽然变得门庭若市车水马龙,皆因大夫子澜与嫡妹舒窈回城时,并辔而行的兄妹令见者驻足,无不惊叹。大夫子澜温润如玉,女弟舒窈倾国倾城,之后求娶舒窈的世家子弟络绎不绝,踏平了子澜的门槛,舒窈则不为所动一律回绝。   舒窈的心里住着她的公子,即使天各一方,心却从不曾远离。   深秋时节,齐国相国管仲一病不起。   桓公因此郁郁寡欢,一日亲去府中探望。车撵停至管仲府邸,早有下人飞奔通报,待桓公进入内室,管仲扎挣着整衣束冠恭候桓公。桓公见管仲病弱老迈,昔日睿智犀利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,不由悲从中来。噙泪扶住欲行礼的管仲,管仲宠妾田婧神情抑郁,扶管仲倚靠在床榻之上,默默退出。   桓公坐在床榻边上,握住管仲的手忧戚道:“几日未见,仲父清减不少。仲父病笃,万一不幸而不起,寡人将委政于何人?”   管仲望着桓公虚弱道:“知臣莫若君,君上以为呢?”   桓公沉吟片刻:“鲍叔牙、隰朋如何?”   管仲一声长叹道:“,可惜啊!宁戚才是第一人选,可惜宁戚已卒。鲍叔牙乃奉君出逃莒国的功臣,亦是识仲荐仲的知己,实为真君子也,虽如此却不可以委政。他过于善恶分明的个性,导致他见人一恶终身不忘,这是他最大的短处。人无完人,知人善任方是为相者的胸襟,鲍叔牙见不得人短,不能为相。隰朋有如夷吾舌也,身死,舌安得独存?恐怕君上用隰朋不能够长久。”   桓公又道:“易牙如何?”   管仲深陷的眼窝精光一闪,坐起身整衣正冠严肃道:“即使君上不问,臣亦将言之,只是君上未必能听进臣的忠言。”   桓公不解:“仲父何出此言?仲父言东寡人从不向西,请仲父明言。”   管仲神情极其凝重:“既如此,臣当与君明言,臣死后,恳请君上切莫将易牙、竖刁、开方、堂巫四人留在身边,臣希望君上摈退四人再莫亲近。”   桓公惊诧:“易牙烹其亲子以悦寡人之口,爱寡人远胜于爱子,难道还要怀疑他的忠心?”   管仲眉心紧蹙摇头:“人之常情最爱莫过于爱子,他能亲手杀子烹食讨好君上,连亲子都不爱的人,他能爱君?此不合人情必藏大奸。”   桓公又道:“那竖刁呢?竖刁自宫以事寡人,岂不是爱寡人胜于爱自身,难道亦非忠心?”   管仲依然摇头,沉缓道:“君上,竖刁本是世家子弟,幼时与其他世家子选取宫中做事,待成人不便后宫行走时,一齐退还本家。这本是国中惯例,唯竖刁贪恋宫中繁华,不甘居于本家。您喜好女色后宫人数众多,他竟自宫,残其身体,自荐入宫为您管理后宫。可人情常理,连自己都不爱的人,还能指望他爱君?”   桓公背心沁汗,再道:“公子开方,放弃千乘世子之位臣服于寡人,他以侍奉寡人为莫大荣幸,一直伴在寡人身边,连父母去世都不回奔丧,一日都不忍离开寡人,分明是爱寡人已胜过爱父母,绝对没有可怀疑的。”   管仲语重心长道:“君上,人伦最亲莫过于父母,连双亲都不爱的人能爱您?况齐国卫国相距不过几日路程,开方十五年不回探望父母,父母去世亦不奔丧,此悖伦也。更何况千乘之国的储君之位,乃人之大欲也,他弃千乘而就君,他想得到的必然超过千乘。君上一定要驱离此人,亲近他们必至乱国。”   桓公手心出汗脊背发凉,难道自己几十年来最离不开的近臣,反是最不可靠了?他蹙眉思索:“堂巫观人面相便知生死寿命,又是医死回生的当世神医,应是无害于寡人吧?”   管仲嗤之以鼻:“生死乃命,医者更要有仁心,他惑乱妖言之语,对您有害而无益。” 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鸟之将死其鸣也哀,更何况管仲字字肺腑。桓公心自狐疑不决,毕竟管仲古稀之人难免昏寐。便质疑道:“此四人,在寡人身边很久了,仲父平日为何从未言及今日之语?”   管仲眼含浊泪:“君上,臣之不言,实为顺君之意,君喜好的臣不忍剥夺。譬如水,臣为君堤防勿令其泛滥。今堤防将去,将有横流之患,臣怎能不为君尽言?君上务必远离之啊!”言毕,管仲床榻之上叩首拜伏。   桓公忧心忡忡扶管仲躺下:“仲父之言,寡人岂能不纳?仲父安心将养身体,寡人异日再来。”   桓公步履沉重,心事重重离去。   几日后,桓公再探管仲,管仲已骨瘦如柴,身不能动口不能言,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,已是弥留之际了。   桓公垂泪握着管仲苍老的手痛心不已:“仲父啊!遥想当年,仲父一箭射中小白带钩结缘,朝堂之上相伴四十载,仲父与寡人虽为君臣亦如知己,仲父怎忍抛下寡人先去。”   管仲浑浊的眼里渐渐蓄满泪水,顺着眼角滑落耳际 ,桓公的话他到底还是听到了。凌晨,一代注定名垂青史的贤相管仲、管夷吾溘然长逝。   齐国举国哀痛,一月后继任相国隰朋亦逝,果应管仲之言,桓公不得不服仲父真圣人也。然而放眼朝堂,能为相者唯有鲍叔牙了,桓公请鲍叔牙出任相国一职鲍叔牙坚辞不受。   桓公急道:“如今举朝无过于卿者,卿欲让之何人?”   鲍叔牙道:“君上素知臣嫉恶如仇,恶见奸邪小人,君上若非要臣出任相国,那么请君上摈退易牙、竖刁、公子开方、堂巫,臣见不得他们立足朝堂之上。”   时年宁戚、宾须无、管仲、隰朋具已逝,相国之才唯鲍叔牙一人。不得已桓公忍痛割爱,将那四位宠臣一起摈退,虽然他们痛哭流涕苦苦哀求,桓公未为所动。   人的感情是很奇妙的,身边少了四人的桓公过得很不快乐。也是合该有事或者是天命使然,不久后桓公得了怪病,御医皆不能医,这时他分外想念堂巫。朝堂之上缺了公子开方,他觉得朝政也不明了。后宫没了竖刁更是混乱不堪,常常令人不得安生。少了易牙更是令他食不甘味,他从此脸上没有了笑容,原本风趣的桓公再也没了谑语。   长卫姬自是心明眼亮,桓公的心事她太懂了,她知道时机已到。何况易牙竖刁是她母子的左膀右臂,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   于是长卫姬适时道:“君上,管仲之言,太言过其实了,他们四人一向对君上忠心耿耿,不能只因管仲一句话便抹杀了一切,管仲就不会犯错?况君上老矣,享福尚且不及,何苦受这份罪嘛!妾以为不如君上重新召回他们吧。”   桓公也开始怀疑,圣人就不会有错?他迟疑不决道:“君无戏言,岂可言而无信。”   长卫姬笑道:“君上,这点小事便包在臣妾身上,臣妾敢不为君分忧,您放心好了。”   果然,长卫姬说到做到,寻个借口,易牙竖刁开方堂巫齐刷刷回到原有的位置。桓公这下高兴了,可却生生气死了耿直嫉恶如仇的鲍叔牙。   随着鲍叔牙的忧愤而死,朝堂上硕果仅存的老臣,仅余右卿高子左卿国懿仲苦苦支撑。四贵架空齐桓公,国事尽归四人之手。眼看着强盛四十载的诸侯强国,有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,危矣!    ☆、暗流   桓公十三位公子,虽说皆为庶出,六位如夫人所出的六子,要比另外七子年长又身份贵重,另七子自然不在继承人之列。   六子中,公子雍又除外。剩下五子,公子昭位居东宫继位似乎已成定局,可结果全然不是。   庶长子公子无亏首先便不服,他内有长卫姬、外有易牙竖刁,苦心经营多年形成了争位的绝对优势,桓公在一日便罢,一旦不在了齐国国君之位他是势在必得。   公子潘与公子开方仅次于无亏,公子潘是个睡觉也睁着眼的人物,有着鹰一样的锐利眼睛,及异于常人的洞察力,做事果敢狠辣,兼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性。   公子元圆滑了许多,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中紧紧盯着君位,暗地里蓄养死士广纳食客,也已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。   公子商人好色争胜,心胸狭窄且心术不正。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,却极其工于心计,他独辟蹊径,走着几位兄长完全不同的路数,那便是收买人心。多年来他广施善缘,周济贫民百姓,竟至家财散尽靠借贷继续做着善事,公子商人在百姓中享有着极高的声誉。   世子昭,桓公钦定的继承人,桓公笃爱他的贤孝。位居东宫多年的昭本是正主,可忧的是他在齐国的势力反倒是最弱的。他是上不如兄下不如弟,四位兄弟已将他团团合围,连公子雍也不免为他担着忧。   眼看着众兄弟虎视眈眈的,朝堂后宫桓公的周围唯那四人亲近,公子雍深为齐国的未来担忧。   桓公四十二年,适逢晋公子重耳流亡多年途经齐国,齐桓公素闻公子重耳贤名,知其入关便差使者迎入公馆并设宴款待,以上宾之礼待之。   桓公的公子们也一同出席宴会,席散后公子雍借故与世子昭同乘,马车缓缓行驶着,兄弟俩不约而同聊起了国事,公子雍担忧道:“君父老了,如今国事尽在四人手中,兄通往君位的路遍布荆棘,兄要早做打算,免得将来措手不及。”   世子昭自嘲:“我乃名正言顺的世子,将来承继君位的储君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可我过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。我的身边危机四伏,稍有不慎便会失了身家性命。如今的齐国我反而成了孤势,只有一班无势的老臣拥护。好在君父与仲父曾将兄托付于宋襄公,万一不济兄只有奔宋,倚靠宋襄公助兄正位了,成者王侯败者寇,兄的路只能进不能退。雍啊,眼前形势严峻,你也要努力自保。”   雍坦然道:“我乃与世无争的一介闲人,若也不能容我,我只好出奔他国。君父不也曾出奔莒国,晋公子重耳至今尚在流亡,谁要我们投生到公侯之家呢,这便是我们这些公子生来的宿命。离了齐国我便周游列国去,也不枉我人世走一遭。”   兄弟二人喟然长叹,感叹他们出生在公侯家的悲哀,锦衣玉食却鲜有亲情,多的是骨肉相残。   桓公四十三年,上元节夜。   临淄城户户点灯家家结彩,十里长街,耀眼的花灯一眼望不到边,似乎比之往年更繁盛了些。   公子雍公子乔徜徉于灯海,初春静夜的寒冷,被繁如人间星子的暖暖灯光驱散,身处其间,繁华又寂寞,温软又孤清。   一阵冷风吹过,彩灯随风摇曳起来,公子乔不禁打个冷颤,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,转头看向公子雍,雍则神游天外不知在想着什么。公子乔心内一叹,本意邀雍出来散心,雍似乎更加不开心。   公子雍是想起舒窈入府过的第一个上元节,因为她违反家规偷偷出府赏灯,他狠心下令鞭笞了她。鞭子抽在她身却痛在他心,那时已经开始喜欢她了吗?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?是新春的一曲蒹葭?还是自打看见她清澈的谜一样的双睛,他的心便已沦陷。   公子乔年前从秦国雍城回来,乔听到许多关于舒窈的传闻。初时,求娶舒窈的公子公孙及世家子弟如过江之鲫,几年过去,现如今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。   再绝世的容颜也禁不起岁月的磨砺,舒窈的年龄已经太过大了。本该是儿女绕膝的年纪,舒窈仍待字闺中,这便足够让人饶舌猜测,各种说法皆有。舒窈依然很有名,人们一提到绝色老女,便知说的是大夫子澜女弟。   公子乔回齐国前探望过舒窈,舒窈蜕变了。那个娇痴懵懂的少女已不见了,代之的是艳如桃李的丽人,然遗憾的是毕竟开到荼靡。   见到公子乔,舒窈如见久别的亲人开心不已,抛却女子应有的矜持,急迫的、仔仔细细打听每个人的近况,一时哭一时笑的,却独独遗漏了公子雍,她只字未提。   公子乔的心一阵尖刺般的痛,舒窈不去打听的人恰恰是她心底珍之重之的人。   公子乔故意讥嘲:“舒窈,难道真是人走茶凉,你该不是连雍都忘了吧?不想知道雍的消息?”舒窈凝眉轻叹垂眸不语。   公子乔眸中流出深深的怜惜,柔声道:“舒窈,为何还不嫁人?”   舒窈眸若秋水姸含清愁,却强笑自嘲道:“嫁不出去了,成了哥哥的负累。”   公子乔故作漫不经心道:“舒窈,我娶你,嫁给我好了。”   舒窈歪着头,温婉地看着公子乔:“不好,那样对公子您不公平。”   公子乔眉梢一挑解嘲道:“那样的不公平是我平生所愿,你若肯施与、我甘之如饴,只是你对我一向太过吝啬。”   舒窈无奈地苦笑,似倾诉又似自语:“我在遇见雍之前已是穷途末路,一个孤苦无依一无所长的孤女,公子不问出处便收留了我。我虽一再伤他的心,却最懂他的心,我克制的其实更辛苦。不怕您笑话,雍府门前初见公子,狐裘墨发的美少年,让我平生第一次为男子而心跳。是那个少年吸引我扣开雍府的门,自愿入府为奴,当时我对他尚且一无所知,亦不知他是齐侯之子。待知他身份我的一颗心已在他身上,他如天上的皓月,我只是地上一草芥,我只能仰望他不敢奢望其它也不能奢望。我隐匿了真心真实身份,只为能与他共处一处屋檐之下。他若不是齐侯之子,即便是为婢为妾我也不会离他,离开了雍的我心如死水一潭,我早已与哥哥表明心迹,不能嫁我爱的人是我的命,我不爱的人我亦不嫁,我已发誓终身不嫁了。”   公子乔静静地倾听,从始至终自己都没有机会赢得她的心。他长叹一声:“舒窈,如果没有雍,会不会嫁我!”   舒窈认真打量公子乔一番,展颜笑道:“公子您玉树临风富可敌国,可惜太过风流舒窈不敢嫁。”   公子乔乜斜着眼睛:“有你这句话,我也该死心了?可我偏不。舒窈啊,雍在你走后休了妻,梅妆也已远嫁晋国,这一回燕归哭闹着死活不做梅妆陪嫁媵女,而是带着雍赠与她的田产,嫁做小康人家的正妻,雍再未婚娶。你知道吗?雍误了你、你亦误了雍啊!”   舒窈听后伏在几上,哭得很伤心。公子乔摇头叹息:“舒窈,岁月催人老,经不起太长的等待。齐侯乃是诸侯盟主,有他肩负的使命,他所做的一切毕竟与雍无关,你不嫁、他不娶虚掷这大好年华,着实令人喟叹!”   公子乔归齐将舒窈的近况如实诉与雍,雍只淡淡道:“表兄,你可知晓我的心?我知她难才肯放她走,不然我即便用强,也要留住她,哪怕只是看着她。”   公子乔终是不忍:“子澜舒窈清明归孤竹为父母迁葬,你去见见子澜正式求娶舒窈,子澜仁心,必不忍舒窈终老闺中,或者答应你的求婚也是可能的。”   公子雍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,面上露出些许希冀之色轻声道:“表兄,多谢!”然后便没了下文。公子乔是个急性子,见他一如往昔,真不知他是否已放弃了。   好久不见雍的笑脸了,乔看到贩卖天灯的摊位,笑对一路沉默无语的雍道:“雍啊,我们也学那小女子放个天灯祈愿玩玩?”   公子乔见雍负手而立并未拒绝,于是笑吟吟付钱取了两只天灯,递一只给雍。自己提笔刷刷写了\'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\'。他将笔递在雍的手,雍只写了两个字,\'想你\'。   带着他们心中思念与希冀的天灯冉冉升起,二人仰望天空,公子雍道:“舒窈,等着我。”   二月初,公子雍做好了远行的一切准备,入宫向父母辞行。他先来到寿宫,桓公寝殿鸦雀无声,门外候着的宫人见雍进来,宫人悄声道:“主上午睡未醒,请公子先在外殿等候,主上醒来奴婢去请公子。”   公子雍点头道:“好。”   这时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:“是谁在外面说话?”   雍应道:“君父,是儿子雍来看您了。”   桓公缓慢道:“进来。”   公子雍整衣正冠进去,桓公醒了多时了,正斜倚着高枕养神,雍恭恭敬敬行了跪礼。桓公温和招手道:“雍啊,过来,坐近些。”   公子雍依言坐在桓公身边道:“君父身上可好?”   桓公缓慢道:“年老之人,好与不好又能怎样,倒是你为何多日不来看为父?”   公子雍见桓公白发苍苍,用一块素锦包着头发,面容苍老清瘦,不由得一阵心酸道:“君父,儿将远行,前些日在准备出行一应所用,今日儿子一是问安,二是与您辞行。”   桓公诧异:“儿要去哪里?”   雍坦诚道:“君父,儿心中装着一个女子,即使天各一方仍魂牵梦萦不能忘怀。儿此行是为寻她求娶她,但不知她愿不愿意嫁给儿子。”   桓公坐起身:“过去的传闻不属实对吗?莫不是因她你不近女色?”   雍轻声道:“是。”   桓公嗔怪道:“儿糊涂啊!喜欢她收在身边不就好了,怎么闹到休妻禁欲的地步。莫非拒婚鲁姬也为此女?”   雍坦然道:“君父莫怪,是事实。”   桓公长叹一声又靠在枕上:“没想到,为父竟生了你这个情种,是何方女子?”   雍略迟疑道:“是孤竹亡国之君的嫡女,名舒窈。”   桓公一怔,片刻后方道:“原来如此……孽缘啊!可苦了我儿。”   桓公忽然心中一动道:“可是莫名离开你的小妾?会抚琴的那位?”   雍笑:“是她,您居然还记得。”   桓公颔首笑道:“那样的倾国容颜过目难忘,为父还记得你们琴箫合奏的情景,原是一对璧人。怜我齐侯之子,而立之年尚孑然一身,唉!”   桓公言罢起身下床,宫人过来穿鞋时雍止住,他跪在脚踏上为老父穿上鞋子。君王之家亲情淡薄,对于从未觊觎君位的雍来说,君父与他是再寻常不过的父子。桓公低头看着为他穿鞋的儿子,眼睛濡湿了。   桓公谓左右道:“竖刁何在?唤他来。”   不一刻竖刁匆匆赶来,桓公命令道:“将珍宝阁的文武七弦琴取来。”   竖刁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,答应着躬身退出。不一刻竖刁取来瑶琴捧在手里。桓公道:“儿啊,你是爱琴之人,此琴的来历不用为父讲你也知晓,它便是周文王、武王的爱物,乃无价至宝。”   桓公打开琴盒,传说中的文武七玄琴露出真颜,桓公道:“此琴为伏羲氏所造,取树中良材,高三丈三的梧桐木的中断,浸水七十二天择良辰吉时凿成此琴。原为五弦,周文王添一弦是为文弦,周武王添一弦是为武弦,这琴方称文武七弦琴。雍啊,父赐你此琴做为聘礼。”   雍推辞道:“君父,此物太过贵重,儿实不敢受,请君父收回。”   桓公朗声笑道:“宝马赠名仕,宝剑赠英雄,宝琴赠我齐国的子都,雍啊,你配得上它!”   雍万分感激,跪道:“儿子谢君父厚赐。”   公子雍辞别桓公,又去翠翘宫见母亲,宋华子谆谆叮咛恋恋不舍,雍见母亲频频拭泪,心中甚是惆怅,父母老矣。   时不我待,次日公子雍楚江并高、歌、翰、墨、流、方六侍卫,快马轻骑驰往孤竹。 ☆、美眷   北国之春天高云淡,原野始露新绿,偶有雄鹰自由翱翔。雍骑在马背上,春风吹动衣袍发出猎猎声响,他们一路风餐露宿,终于抵达原孤竹国废都无棣城,雍刻意放缓了速度,所谓近乡情怯,颇有点类似雍此刻的心情。   时近午时,公子雍一行在无棣城最大的馆驿下榻。公子雍好洁,他命侍卫们先去用餐,自己则去沐浴更衣。   雍洗去尘埃,楚江用布巾笨拙地为公子汲干湿发:“公子,我们尚不知要在此住多久,不如选个丫头伺候您,免得您不方便,您看可好?”   公子雍回头瞥一眼楚江道:“罢了,若不是为了赶路,带上芳意那样岂不是一举两得?”   楚江面上一红道:“公子,不可以随便拿人开玩笑。”   公子雍叹道:“我可不是开玩笑,芳意属意于你不是一两日了,你会看不出?你我误了两个女子的青春。这些年君父见了我只会摇头,母亲见我只会叹气,兄弟们见我嘲笑的、惋惜的、将我看作怪物的种种皆有。我是这样也就罢了,连你也一样,这分明是近墨者黑。”   楚江不语,很小心地为雍梳头,雍却不停皱眉,忽然他扭头拍开楚江的手道:“罢罢,薅得生疼。”   楚江微笑着,摊开自己的双手:“爷,使剑的手为您做如此细致的活,您将就些罢。”   公子雍起身一把抽出楚江佩剑,将楚江腰间的丝绦挑断拿来自己束了发:“再不能忍你了,头发都要被你拔光了。”   楚江苦笑着摇了摇头,二人在公子房间用过餐,楚江便与侍卫们挨家馆驿寻找子澜舒窈,傍晚时侍卫们陆续回来,一无收获。   接连数日,侍卫们将大大小小的馆驿寻遍,并无子澜舒窈兄妹踪迹。   转眼清明节已过去半月,无棣城的大街小巷城里城外,已走过无数个来回,依然没有兄妹俩的身影,公子雍最终放弃等待。临行前,雍再一次来到宫殿废墟前,他下马走向废墟俯身下拜。   楚江与侍卫们在他身后不远驻足等候,见公子雍跪拜,也都向着废墟叩首。   雍起身后仰望苍穹,天空一碧如洗。他闭上眼耳边仿佛能听到,人喊马嘶刀剑撞击箭雨破风。家国罹难,自地狱逃出生天的舒窈,经历的苦难常人无法想象。或许自己还是太自私了,不该搅乱她的心境,让她接受斩下亲父头颅的齐侯之子,真的太过残酷,见不到也好。   雍回身大步走向雪影,雪影不待公子近前,忽然嘶鸣一声飞驰而去。楚江正要上马追赶雪影,雍若有所思止道:“不要理牠,雪影如此反常,一定有因,我们且等等。”  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,雪影自原野走来,公子雍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,看清雪影身后的黑马似乎是越骊,马上女子是他魂牵梦萦的人。公子雍的心骤然狂跳不止,他定定地望着前方。   舒窈仿佛从天而至般突然出现在面前,雍纵有千言万语,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。   舒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激动使得她的声音都变得颤抖:“公子,您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雍的面颊徐徐绽放柔和的笑容:“舒窈,想你了,想见你。”   舒窈眼里泛起泪光,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,久久不发一言。远远望去,废墟前的一青一蓝的两个身影,出落凡尘并世无双。   沉默过后,公子雍柔声道:“你们住在何处?”   舒窈微笑:“公子请随我来。”   子澜兄妹来到孤竹两月有余,四年前子澜在无棣城东买了块山地,山上修建父母陵寝,山腰建了一处庭院,舒窈取名遗梦园。庭院广植树木花草,子澜又为舒窈种下几十株秋海棠。清明兄妹二人将父母迁葬陵寝,怀恩依然陪葬在父母陵寝下首。   今晨舒窈骑越骊下山,进城采买一些路途所需物品,次日他们便要出发返回秦国。出门不久越骊变得异常亢奋,急欲挣脱束缚,舒窈百般抚慰都无用。正不知如何是好,却见一团白影飞驰而来。大凡名驹都极有灵性,牠们相互感知到了对方。   见到雪影,舒窈欣喜若狂,她大胆猜想牠的主人也许就在附近。舒窈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外了,果然,心里住着的那个人,真实的站在眼前了。   舒窈带着公子雍一行回到遗梦园,他们兄妹与守陵人怀义夫妇住在这里,怀义是怀恩的兄弟。   舒窈迟迟不归,子澜放心不下倚门翘首,一队人马缓缓行来,为首的是舒窈她身边竟是公子雍,子澜万分惊喜。   公子雍翻身下马,将舒窈抱下马,面带微笑走到子澜面前深深一揖:“子澜兄,别来无恙。”楚江也上前见礼。   久别重逢大家都很开,一番畅聊过后,子澜笑道:“雍啊,只顾高兴竟忘了问你为何在此?”   雍看一眼子澜身边巧笑嫣然的舒窈,起身一揖:“子澜兄,雍不远千里来此是为求娶令妹舒窈,雍的身份自知不配舒窈,但雍对舒窈的心敢说天下无人能及,万望子澜兄成全雍的一片痴心。”   子澜舒窈的笑容渐渐凝结,舒窈低下了头。子澜颔首:“原来如此,只是突然之间我竟不能……我没有想到,总之你要容我思考,不过,舒窈的想法更为重要。”   雍豁达道:“我可以等,我已等了多年,再多等些日子无妨。”   子澜为难道:“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回秦国,因为内子快要生产了,我成婚多年这是头一个孩子,我不放心。”   雍笑道:“恭喜子澜兄将为人父,我们四个竟是兄拔了头筹。既如此,我厚着脸皮再求兄一次,不如我们以明日为限,明日巳时我会再来,届时,若允婚你们便留下来,反之你们启程回家,我也回家。”于是将聘礼瑶琴捧出道:“此乃文武七弦琴,做为聘礼献给舒窈,我得此琴尚未弹奏,今日我为舒窈献一曲。”   雍净手,盘膝而坐将瑶琴搁于膝上,雍拨动琴弦悠扬委婉的琴声伴着撩动心弦的歌喉。   关关雎鸠,在河之州   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   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   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   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   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   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   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   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,   窈窕淑女,中鼓乐之。   余音绕梁久久不绝,声情并茂扣人心弦。   子澜叫绝:“雍,不愧是师尊高徒。”   公子雍起身告辞,兄妹二人一起送下山,雍深情凝望舒窈,舒窈亦依依不舍,也许今生这是最后一次见面。   久别重逢的雪影越骊头颈厮磨,显得异常兴奋。楚江亲昵地摸摸雪影的头,雪影立了大功。分别时雪影越骊嘶鸣着,或许也是在道别。   公子雍彻夜未眠,东方破晓,侍卫高轻轻敲开楚江的房门,告诉他子澜兄妹已经走了。楚江失神片刻,最后他决定不告诉公子雍,他不想雍的希望提前破灭。   挨到时辰,雍沐浴更衣,换上舒窈亲手缝制的常服。到了遗梦园迎接他们的是怀义,怀义将瑶琴捧给雍,子澜舒窈已经离开多时。   雍显得很平静,他与楚江房间相邻,他听到有人敲了楚江的门,也听有人进出,行动说话极轻,他大概猜到了。   公子雍翻身上马道:“出发。”率先策马上路。   公子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,他背脊挺直,看起来却很落寞。所有人的情绪都很低落,他们心疼公子。   时近正午,雪影忽然飞快地跑了起来,公子雍心念一动信马由缰,雪影风驰电掣,转瞬间他望见天边由远渐近徐徐展开一幅画卷。一望无垠的原野,他等了半生的女子,牵着越骊正含情脉脉站在前方。   公子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心潮起伏,下马后却迈不开脚步。   舒窈含笑走上前来,明澈的双眸爱怜地望着雍,她认出雍穿的,正是她缝制的孔雀蓝常服。她大胆牵起雍的手,没有羞怯无比温柔道:“公子,舒窈已非花季少女,容颜行将老去,依然做不出精美的衣裳,您,可愿意娶?”   公子雍的心剧烈地跳动,他努力恢复平静,紧握舒窈的手:“舒窈,雍,文不及子澜,武不及楚江,富贵不及公子乔,亦无五位兄长的鸿鹄之志。我是齐侯众多庶子中最平凡的一个,而你,则是雍放进眼里都不觉痛的人。我能对你承诺的唯有一句,终我一生,唯子舒窈一人是姜雍真正的女人,这样的我,你可愿意嫁?”   舒窈含泪粲然笑着:“公子,是雪天用钱丢我的人,是上元鞭笞我二十的人,是见我自高梯跌落从容袖手的人,知我身份成全我,欲将我嫁与他人的人……您是我独一无二的公子,亦是今生唯一住进舒窈心里的人。舒窈决定做个不忠不孝的女儿,今生为婢为妾再也不离公子。”   公子雍一把将舒窈揽入怀中:“舒窈,终于等到了你,雍今生无憾了。公子雍,愿娶舒窈为妻,我们生同衾死同穴,再不分离。”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喜极而泣。   昨日公子雍离开后,子澜深思熟虑后对舒窈道:“舒窈,你的心事哥哥知晓,这些年来你一直都不快乐,你心里有苦说不出,为了什么哥明白。今日哥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你,无论你做何选择都好,哥哥全力支持你。”   舒窈沉默不语,整个下午,她都待在父母陵园。子澜的内心充满矛盾,雍的痴情着实令他动容,舒窈的寂寞他亦无奈,他不忍舒窈终老闺阁,又无法消弭他们之间横亘的父仇。   凌晨,舒窈默默收拾停当上了马车,子澜亦不多问。马车载着舒窈一路西去,一个多时辰后舒窈忽然命车夫停车,她下了车恳切地对子澜道:“哥哥,我要回去找他。”   子澜一鄂翻身下马,舒窈跪在子澜面前泣道:“哥哥,舒窈从今后便是悖伦逆常之人了,死后亦批发遮面不敢与父母相见。舒窈不敢祈求哥哥宽恕,但此一去终身不悔。”   子澜扶起舒窈搂在怀里,怜惜道:“舒窈,是我们身处的乱世,铸就孤竹国乃至父母与我们的悲剧。并不是你的错,却禁锢了你这么久,是哥哥对不起你,你去吧,哥哥在遗梦园等你们。”   子澜将越骊的缰绳递在舒窈手里,扶舒窈上马,越骊载着舒窈在回齐国的必经之路上,截住了公子雍。   雍这时才想起子澜:“子澜兄呢?”   舒窈:“哥哥返回遗梦园等我们,公子,我们也回去吧。”   雍柔声道:“好”他牵着舒窈的手扶她骑上越骊,自己也上马,却始终看着身边的舒窈,舒窈感觉到了公子炽热的目光,含笑不去看他。   公子雍弯腰拍拍雪影的头道:“雪影,靠近越骊。”他一带缰绳,雪影果然与越骊更靠近了,雍伸出手臂将舒窈抱了过来,舒窈羞窘不已,公子雍附耳道:“我一直有个愿望,与你共骑,今日实现了。”舒窈面色绯红,偎在公子怀中。    ☆、相守   三月初六宜嫁娶,公子雍经过短短数日筹备,无棣城郊赁了一处庭院,雇了几个仆人,将庭院装饰一新后,正式迎娶舒窈。   雍不想委屈舒窈,本想归齐后以公子娶妻的仪式操办婚礼。子澜却道:“雍啊,人生苦短,朝青暮雪,你们还有多少个十四年蹉跎?纵然缘分天定,亦莫辜负光阴。”   长兄如父,子澜是怜惜妹妹与雍虽然在最好的年华遇见彼此,却不得不选择分离。逝去的年华不复返,何必为了一些繁冗的礼节去浪费时间。于是子澜做主免除所有繁文缛节,为他们在孤竹举行了婚礼。婚礼仪式极简,子澜主婚,参加婚礼的只有楚江六侍卫与怀恩夫妇,公子雍舒窈终结连理。   洞房花烛夜,雍与舒窈交饮合卺相顾莞尔。有情人终成眷属,虽然他们用了十四年。雍牵引舒窈坐在铜镜前,亲自为她卸去钗环打开发髻,舒窈一头青丝倾泻而下荡至腰间。雍望着镜中红颜抿唇而笑,他双手穿过舒窈腋下,轻柔的解开她的衣带,华美的嫁衣雍一层层剥开露出桃红中衣。然后他将舒窈转过来,眸光灼灼地望着舒窈。   舒窈会意,羞涩地为雍宽衣解带,层层叠叠的礼服褪去,雍温热的体温透过轻薄的中衣,覆在舒窈身上令她轻微眩晕战栗。   雍唇角上扬,轻轻托起舒窈下颌,柔声道:“舒窈,我的妻,终于等到了你。”雍轻轻吻一下舒窈,舒窈娇柔妩媚的样子,令雍不能自持,他打横抱起舒窈走向婚床,回身将床幔放下,关住了只属于他们的旖旎□□。   \'春宵苦短日高起\',臂弯中熟睡的舒窈温热的鼻息正对着雍的胸膛,雍感到无比惬意。雍望着舒窈忍不住用手指轻触她长长的睫毛,舒窈睡眼惺忪:“公子醒了。”身子向雍靠了靠,又闭上眼。   雍吻一下她的额头宠溺道:“舒窈,该起了,子澜兄今日启程回秦国,你忘记了吗?”   舒窈马上清醒,坐起身娇嗔:“公子,醒了为什么不早叫醒我,我们要迟了。”   雍也起身:“迟不了,你该改称呼了。”   舒窈笑:“怎么改?雍?雍郎?”   雍将舒窈搂进怀中,在她耳边道:“雍郎我喜欢。”他吻一下舒窈耳垂,下床取了舒窈的衣裳,愉快道:“来来来,我为娘子更衣。”   舒窈娇笑着躲闪:“公子,别闹了,我自己来。”雍执意要为舒窈穿衣,舒窈拗不过只好由他摆布。   舒窈静静地看着雍专注的脸,心内却感到一阵酸楚。雍吁口气,浮现出孩子般纯真的笑脸:“穿好了,满不满意?”   舒窈动情道:“雍郎。”投进雍的怀里,紧紧缠住他的腰。   雍轻抚舒窈脸颊:“喜欢?那为夫日日为娘子穿衣可好?”   舒窈脸贴在雍的胸前:“好啊!那我要为雍郎做些什么?”   “为我束发,这些日子,楚江没少折磨我,你没发现我的头发少了很多?全拜楚江所赐。”雍颇为感慨道。   舒窈不由咯咯笑出声:“哪有?楚江听到会伤心的。”   门外,楚江正要敲门的手又缩了回来,无奈叹口气,示意丫鬟小东进去服侍。小东敲门进去,舒窈正轻柔地为公子梳头,舒窈发现雍早生了华发,心中无比怜惜。   雍一直注视着铜镜里的舒窈,调侃道:“娘子莫非不会绾发?为何如此惆怅?”   舒窈对镜中人笑道:“为妻已非当年小真。”舒窈熟练地为雍束发戴上玉冠,对镜中人笑道:“雍郎可满意?”   雍拉过舒窈的手放在唇边亲吻:“果然今非昔比。”   舒窈抽出手含笑嗔道:“小东还在,也不知道避嫌。”   小东捂嘴偷笑,可爱的神情颇有几分相似早年的小真,雍不禁喟叹,他们到底辜负了青春年华。   用过早膳,雍携舒窈登车,舒窈却对雍道:“雍郎,骑马快,我们还是骑马去好了。”   公子雍含笑摇了摇头道:“上车。”他将舒窈扶上车,自己上车后将舒窈搂进怀里,暧昧地轻声耳语几句,舒窈顿时满面飞红轻轻捶打雍,公子雍情不自禁笑出声来。   楚江在前引领,六侍卫殿后,一路山青草绿,阳光明媚,马车中一对神仙眷侣情话绵绵。   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。子兮子兮,如此良人何!   时光若在此刻永驻,车内的人不必等到白首,已是人生最美的结局。   子澜早已整装待发,山下迎上公子雍,歉意道:“雍,妻子待产兄归心似箭,妹妹交给你我一万个放心,不知你们何时归齐?”   雍将目光投向舒窈含笑道:“舒窈喜爱海棠,子澜兄那一园子海棠花期未到,秋海棠谢时便是我们的归期。”雍招手,侍卫们将备好的礼物,交给子澜的车夫。   雍依依惜别:“子澜兄一路保重,来年春暖花开,我们夫妻赴雍城再会。”   子澜惊喜道:“一言为定,我等着你们。”   舒窈虽万分不舍,想到哥哥行路之人,强颜欢笑:“哥哥,我的箱笼中有盏精美的莲花灯,代我送给小侄,我的瑶琴是公子所赠,请哥哥妥善代妹保管。”   子澜眼圈微红:“放心,舒窈,要相亲相爱,珍惜眼前人,哥哥走了。”   楚江拱手道:“子澜兄一路珍重。”子澜回礼翻身上马,头也不回地向身后挥挥手,转眼消失在路的尽头。   舒窈望着子澜孤独的背影,强忍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。雍将舒窈拥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肩,轻声抚慰着她。   舒窈短短一生,尝尽生离死别,她最怕的莫过于离别。   雍命侍卫高、歌驰回齐国,一是向父母报平安,告知父母他在孤竹已娶亲。二是知会牧辰秋娘夫妇,将他的卧房内铺陈全部换新,准备迎接雍府女主人舒窈。他还特意写信给公子乔,告诉他如愿娶了舒窈。   雍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,齐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,桓公尚且不知,卧榻之侧蛰伏的豺狼虎豹已蠢蠢欲动,自己深陷围困尚不自知,可叹一世英雄齐桓公老而昏聩,中原最强大的齐国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。   北国的气候四季分明,秋天到了,遗梦园的秋海棠如期盛放明媚妖娆,姹紫嫣红的海棠花令舒窈流连忘返,他们索性搬到遗梦园居住。   娇艳的海棠花下,舒窈笑盈盈道:“雍郎,画好了没有,还没画好吗?”   雍抬头浅笑道:“就快好了,站累了?”   舒窈笑道:“不光累,脸都笑僵了,雍郎若是画的不好,可是要领罚的。”   雍自负道:“娘子,那是不可能的,好了,过来瞧。”   舒窈长舒一口气,边走边道:“总算画完了,我来瞧瞧我家公子的丹青妙笔。”   画中人许是吸收了海棠的精魄,明眸皓齿黛眉樱唇,乌发挽在脑后斜插一支海棠,一袭水清深衣裙裾撒满海棠花瓣,盈盈一握的纤腰倚着一株海棠树,纤纤素手拈着一枝海棠花,回眸一笑竟是人比海棠花艳。   舒窈喜不自禁:“不愧是我家公子妙笔,可惜我没有画美,雍郎,送我好吗?”   小东端来水雍洗了手笑道:“想要?那要看你的表现,若表现好,我们家里还有一箱子画都可以送你。”   舒窈诧异:“一箱子……我吗?”   雍抿唇不语,舒窈追根究底摇着雍的手撒娇:“雍郎,告诉我,是我吗?”   雍食指轻点一下舒窈额头:“不是你,还能是谁?”大约是伐楚归来后,雍开始画人物,于是乎,日积月累他画舒窈不下百幅,屯了一箱神态各异,各年龄段的舒窈画像。舒窈离开后他再没有画过,甚至从不看之前的画。   舒窈动容:“我要如何表现,雍郎才肯将画送我?”   雍笑道:“为我生一个小舒窈。”   舒窈含笑斜睨雍道:“那要看我表现?要靠您表现才对。”   雍一怔,随即笑道:“好啊!看我的。”于是打横抱起舒窈走向卧房。   舒窈笑着挣扎:“雍郎,快放我下来……”雍放下舒窈时,正收拾画具的小东早已逃之夭夭。   雍托起舒窈柔情似水的脸,轻语:“舒窈,我欲此时此刻定你来生,雍来生亦娶舒窈为妻,舒窈,你可愿意?”   舒窈痴痴地望着雍:“雍郎,舒窈愿意。”   秋海棠谢了,雍心里的花却开得更繁盛,舒窈有了身孕。   舒窈变得慵懒嗜睡,吃着饭也能睡着,怀义妻宽慰雍,孕期嗜睡是正常现象。雍到底不放心,遣楚江骑行数百里,慕名请来神医看诊,须发花白的神医缮仔细为舒窈诊完脉,又细问舒窈何日停了月事等。然后捻须颔首:“恭喜大人,您妻子怀的是双胎,脉象是一男一女,来年四月中旬出生。”   雍惊喜地张着嘴,神医又道:“怀胎初期不宜劳动,九月便不妨事了。”于是原定的回程延了期。    ☆、命途   秋风瑟瑟衰草萋萋,落日余晖染红天际。楚江骑在马背上极目眺望,临淄城内渺渺炊烟袅袅升起,一派祥和静谧。   楚江回头朝向马车道:“公子,我们回来了。”   公子雍掀开车帘向车外看了一眼,轻声道:“停车,翰快马进城通报牧辰。”然后他叫醒怀里的舒窈:“夕阳很美,下来瞧瞧,顺便活动一下。”   舒窈下了车,在夕阳里灿烂地笑着,雍将她裹进自己的大氅,下颚抵着舒窈:“美吧?路途美景数不胜数,可惜你一路尽睡觉了,难道我们的孩子是一对瞌睡虫?”   舒窈笑:“雍郎,辛苦你了,都是因为我一路上停停歇歇耽误了大家行程,不然我们早几天就回来了。”   雍摇头:“我辛苦的不是这些,是你光睡觉也不理我。”   舒窈回过身,双手托着雍的脸笑道:“等孩子生出来,再可不能冷落我的雍郎了,我要每日每夜贴在雍郎身边,雍郎会友吃酒骑马狩猎,与公子乔出会名优,我都要一起去,可以吗?”   公子雍笑道:“好啊!不过是听曲吃酒罢了,就怕你不去。”   舒窈笑道:“听曲吃酒?如此简单?”   雍叹道:“如果不是这么简单,公子雍也不会落得\'但凡有女不敢嫁雍\',不是吗?”   舒窈咯咯笑不停道:“我笑世人不识公子雍,我亦感激世人不识雍,唯如此舒窈方有幸得之。”雍搂紧舒窈,久久不发一语。   一行人风尘仆仆,掌灯时分进城。   暌别七年,马车驶入临淄城时,舒窈心里有种重归故里的雀跃。今非昔比,她不再是流亡异国的小真,齐国有她的家,齐国公子雍是她的夫婿,腹中孕育着他们的子女,她的人生几近完满,她已别无所求。   马车停在雍府门前,入眼的景象着实惊呆了舒窈。   雍府张灯结彩喜气盈门,府里上上下下焕然一新,总管事牧辰秋娘率阖府仆众立在两旁,恭迎公子雍夫妇,场面一度令舒窈手足无措。   雍手扶在舒窈腰间,宠溺道:“舒窈,这是我们的家,你是我们家的女主,你得拿出些女主的气派来,不然你可镇不住他们。”   舒窈含笑望着雍:“我有雍郎,我怕什么。”   雍不禁失笑,将为人母的舒窈,依然保有一颗少女心。雍不由爱怜地搂紧她,纵容道:“舒窈,你说的没错,雍府是你的一方天地,做为主人你可以恣意的。”   成婚以来,舒窈一直感觉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太容易,雍的怀抱太温暖太缠绵,她常常为此感到不安。此刻,雍扶着她踏上台阶,舒窈感到很安心。这里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,她要在此生儿育女,在此度过一生。当年她以奴婢的身份踏进雍府,任谁也想不到,今日她会是雍府的女主,   舒窈款款走到牧辰面前施礼,唤声:“爹。”牧辰恭敬回礼,几年间义父的头发已如霜染,舒窈不由红了眼圈。秋娘直抹眼泪,舒窈偎进秋娘怀里才唤声:“娘……”眼泪已扑簌簌落下。   秋娘眼角的皱纹更深了,人也更加清瘦。她疼爱地摩挲着舒窈,心中亦是百感交集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了。”雍到底没有辜负舒窈。半年前,公子雍侍卫高、歌带回信,雍在孤竹娶了妻,新妇竟是舒窈,牧辰秋娘起初不敢置信,最后喜极而泣,原以为他们已经缘尽,却原来是好事多磨。   舒窈挽着秋娘牵着芳意,诉说对她们的思念之情,又一一与府中旧识打招呼,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主人架势。芳意出落得亭亭玉立,依然是一幅远山远水的画,温婉娴静,一见楚江便脸上泛起红晕。   雍与楚江落在舒窈她们身后,雍以不容置否的口吻对楚江道:“过些日子,我要操办你与芳意的婚事,这事我可要越俎代庖。”   楚江无语,片刻后淡然道:“我听您的。”   雍郑重道:“楚江,你知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,但你的终身大事我却不得不管。我不能放任你孑然一身,孤清冷淡的过日子,我要你身边有嘘寒问暖的妻子,还要有承欢膝下的儿女。”   楚江重复道:“我听您的。”他顺手接过小东手里的包袱,小东娇憨地笑道:“多谢楚江大哥。”楚江点头未语。   公子雍一改惯例,他与舒窈共用一间卧房,房间布置成华丽的婚房,雍拥住舒窈:“满意吗?”   舒窈嫣然一笑:“雍郎在的地方,无论哪里我都满意。我至今还记得,雍郎大婚后我与梅妆第一次见面,我晕倒醒来就睡在这张床上。我的心痛得像生生被剜出来一样,那时我真想对您说,让她们全都走,公子是我的。”   雍笑道:“对呀!她们全都走了,公子是你的。”   舒窈笑嗔道:“我当时那么痛苦,您倒是娇妻美妾的,你还笑。”   雍抱起舒窈放在床上:“心里喜欢我,为什么藏在心里不对我说?如果你肯对我说一句实话,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带你远走高飞,岂能让你受苦。”   舒窈叹道:“因为你是姜雍,我是子舒窈。”   晚膳摆在花厅,公子雍舒窈并肩坐上席,雍请牧辰秋娘下首陪席,又命楚江芳意同席,芳意推辞不过,羞答答地坐在楚江身边。楚江一如往常寡言少语。雍很高兴,挑舒窈爱吃的菜夹给她,舒窈没吃几口,又昏昏欲睡,实在撑不住便漱了口,枕在公子腿上很快睡着了。   秋娘见状诧异:“怎的困成这样了?”   公子低头看着舒窈爱怜道:“自从有了身孕格外嗜睡,今日高兴,撑得够久了。”   秋娘笑道:“原来是这样啊!恭喜公子要做父亲了。”牧辰亦道喜。   大家见舒窈睡着了,便也停箸轻手轻脚地撤了席,雍也不挽留。小东拿件大氅过来,雍盖在舒窈身上,抱她回了卧房。   舒窈一觉醒来时,朦胧的灯光下雍躺在身边正温柔地望着她:“我又睡着了?什么时辰了?”舒窈问道。   雍:“不到子时,睡醒了?”   舒窈:“醒了,雍郎还没睡?累吗?陪我说说话好吗?”   雍微笑:“好啊!”   舒窈勾住雍脖颈:“雍郎,告诉我,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。”   雍笑一下不解道:“舒窈,为和如此执着,一而再的问这个问题?”   舒窈娇笑:“因为雍郎一而再的不做回答。”   雍反问道:“你觉得是什么时候?”   舒窈想一想,点头又摇头,撒娇:“不知道,我一直以为雍郎是讨厌我的,快告诉我嘛!”   雍点一下舒窈额头:“是讨厌你,而且很讨厌你。秋娘提议我纳你为妾时,着实令我诧异,不过是个小丫头,居然劳动牧辰不仅替你说情,甚至愿意收养你,秋娘又荐你为我做妾,我倒想不通了。书房再见到你,我似乎理解了秋娘,小丫头谜一样的眼眸很能打动人,不由得说出了那番话,实是打趣你。不曾想你宁可做管事义女都不愿做我的侍妾,大大的伤了我的自尊心,因此开始讨厌你,也暗中留意你,或许那时已经开始喜欢你了。我从楚国归来,第一件事便是去书斋看你,当时我明白了自己的心,这丫头我要定了,而你却一再拒绝我,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。”   舒窈幽幽道:“雍郎,你好傻,看不出我很挣扎?你从来没有勉强我留下,我却始终离不开这里。我无非是想伴着公子,不想一时一刻分离,从不敢奢望嫁给你,只想睁开眼就能看见你。”   雍搂紧舒窈:“舒窈,你走后我一直很懊恼,早先我若以势强迫你,恐怕你会半推半就从了我,那样的话我们孩子也有好几个了,可惜!”   舒窈笑出声:“真的这样想过?”   雍叹息:“是啊!你不知道,我想的最多最后悔的,就是在你及笄后真该强要了你,你还往那里走?可惜我当时年少又太过自命清高。”   舒窈瞪大双眼不相信道:“我怎么没看出,原来雍郎也有这么阴暗的一面,太可怕了。”   雍一笑翻身覆在舒窈身上道:“你不知的多了去了,我是俗世的男人,亦有七情六欲,你可知我此时此刻在想什么?”   舒窈笑嗔:“我自然知道了,小心别压着孩子。”   雍温柔道:“我会很小心的。”雍亲吻舒窈,舒窈亦勾住雍脖颈轻启樱唇。   舒窈枕在雍臂弯:“我倒走了困了,雍郎也累了一天了,睡吧。”   雍道:“你睡着了我再睡,明日早起我先进宫,等君父下了朝我让楚江回来接你,可以吗?你若不愿意去也没关系,一切有我。”   舒窈沉吟片刻道:“丑媳终归要见公婆的,好,我等你。”思忖片刻又道:“雍郎,觉得小东怎么样?”   雍疑惑:“怎么,小东服侍你不够尽心?”   舒窈忙道:“不是,我就是想问问雍郎的看法。”   雍沉吟:“小东看起来聪明伶俐,可爱善良,是这样吗?”   舒窈点一下雍鼻头:“雍郎啊,小东还是个小美人呢,不会没发现吧?”   雍抿唇轻笑:“我眼里的美人只有你。”   舒窈的食指在雍的胸口画着圈:“雍郎,我们身边的丫头,满二十岁都要放出的,总是没有我们自己得用之人。小东是孤儿我看着不错,想一直留在身边,只能让他成了公子的人方可,雍郎将小东收了房吧。”   雍坐起身来,凝视舒窈良久道:“舒窈,为什么这么说?这是你真实的想法?你是真心的?”   舒窈也起身郑重道:“是啊,妻贤家和,自我有了身孕,雍郎床笫之欢不能尽兴,纳一房妾也是应该的,做为妻子我有……”   公子雍用吻封住舒窈后面的话,良久后柔声道:“舒窈,这样的话今后再也不要讲,世间女子万万千,我眼里唯你一人而已,我与你之间容再不下任何人。小东再好,比之梅妆燕归如何?我绝无纳妾之意,你尽可放心。”   舒窈偎进公子怀里:“雍郎,舒窈何德何能,得雍郎如此待我,我该拿什么来回报您。”   公子雍柔声道:“与我白首不相离,做恩爱的平凡夫妻就好。”   舒窈动容:“好,一言为定。”   雍为舒窈盖好被子,吻一下舒窈:“时辰不早了,睡吧。” ☆、临渊   十月初一清晨,公子雍乘车到达齐宫时,宫门外已聚集了不少臣子,他们三五成□□头接耳窃窃私语。   公子元几乎与雍同时下车,公子元一见雍,自带三分笑的眼里露出喜气:“听闻雍弟大喜,君父得了信亦开心不已,改日我们兄弟们一起庆贺庆贺。”   雍微笑道:“好啊!”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,回头一看是公子潘与世子昭。   公子潘朗声笑道:“雍双喜临门,可喜可贺,可见谣传是多么可笑。”   世子昭笑道:“莫要打趣他了,雍不容易,雍啊!恭喜了!”   公子雍笑道:“多谢!多谢!”   公子商人恰巧也到了,他斜瞟一眼雍:“君父葵丘会盟,盟约之一便是妾不可以做妻,雍娶妾为妻果然值得庆贺?我却不以为然。”   公子雍面沉似水:“我娶妻,君父亲口允诺,并赐我无价之宝为聘,我上受君命下领父恩。娶到我妻乃公子雍平生第一得意之事,至于他人如何看待,我却不以为然。”   公子商人冷笑一声,又待开口,公子元适时岔开话题:“为何宫门迟迟不开?怎么独独不见无亏兄长?”   此时众人方觉出异样来,公子潘当先大步走到守宫禁卫面前道:“为何还不开启宫门?”   禁卫回道:“回公子,小人至今尚未收到开启宫门的令信。”   公子潘疑道:“咦!这就奇了,再不开门,可就误了上朝的时辰了。”   这时,满朝文武大臣具已到齐,宫门依然紧闭,窃窃私语声已变成大声喧哗。公子潘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周,公子无亏依然没露面,他隐约感觉到一丝寒意,或许不经意间,寒冬将至。   公子雍关切地询问世子昭:“君父近日安否?”   世子昭沉思:“昨日朝堂上,君父尚在处理政务,未见有何不妥之处。”   众人正议论纷纷,忽然宫门开启了仅容一人出入的一条缝,转出一个宫人悬挂颁布桓公令,然后迅速退回紧闭宫门。   众人凑近观看,上写道:寡人有疾,恶闻人声。即日起,诸子百官严禁入宫。寡人命竖刁把守宫门,易牙率禁卫巡逻,一应国政,俱俟寡人痊愈奏闻。   众人皆惊诧莫名,桓公执政四十三年,从未因病辍朝。众人眼睁睁看着大队禁卫顷刻间将宫殿围了个水泄不通,情知大事不妙了。   公子们纷纷提出入宫探视桓公均遭拒,向母亲问安亦拒。   一众朝臣忧心忡忡陆陆续续散了,公子们发现等待多年的时机到了,各自匆忙回府与心腹门客商议对策。他们洞察一直觊觎的君位,很可能虚席以待了,怎不令人激动亢奋。   公子雍郁郁回府,舒窈不知就里盛装笑迎,雍看到舒窈心下一宽揽舒窈入怀,良久方道:“卸了妆吧,不用入宫了。”   舒窈察觉雍神色有异,问道:“雍郎,这是为何?”   雍道:“楚江尚在议事厅等我,待我安顿了楚江,再与你细说,好吗?”   舒窈:“雍郎快些去吧,我先将这礼服换下来,累死我了。”公子雍勉强笑一下,出了房门。   公子雍进了议事厅,楚江牧辰正在等他,雍:“楚江,出入城尚通畅?”   楚江蹙眉摇头:“公子,我试着走了四门皆不得出,听说今晨起四门紧闭,守城人换成了易牙统领的禁卫,出入须有易牙竖刁令牌方可。”他略顿忧虑道:“公子,我们似乎回来的不是时候。”   公子雍转问牧辰:“府中青壮男丁得用者几人?”   牧辰道:“目前共有六十二人,其中一人母病出城探母未归,一人派去公子乔庄园送信,一人有恙,得用者五十九人。”   公子雍冷静严肃道:“辰叔将他们召集过来交与楚江,开府库让他们各人选择趁手的兵器甲胄,粗略教习演练使用兵器,由楚江总领将他们分成六队,高、歌、翰、墨、流、方各领一队,一时辰一轮换日夜守卫巡逻。即刻关闭正门,留一侧门出入,辰叔亲自负责开关,尽量多采买一些粮食饲料及生计所需,女眷一律禁止外出,辰叔立刻下去安排。”   牧辰应声退出,楚江道:“公子,我觉得出城为上。”   公子雍无奈地摇头:“君父吉凶未卜,母亲音讯全无,舒窈有孕在身,况长途奔波昨日方归,此时自保尚且不足,岂能涉险。”   楚江遗憾道:“哪怕再晚一日回来也好,幸亏公子乔不在城中。”   公子雍感叹:“是啊,乔不在是好事,我料定长兄无亏是在宫里,竖刁易牙是他母子的同盟,既然他们控制了临淄城,此时恐怕计谋已成,齐国危矣!”   临淄城中,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人人自危,惶惶不可终日。凡到齐宫打探消息的公子,皆戎装佩剑多带侍卫。   雍每去齐宫楚江与侍卫们一步不离左右,连着几日宫里没有任何消息流出。雍愁眉不展,夜间衣不解带时刻警醒。楚江日夜剑不离身,常常在夜间孤身出府观察齐宫动静。   初七夜,雍头痛欲裂,舒窈心疼不已,吩咐备好热水,她卷起衣袖亲自服侍公子沐浴,泡在热水里经热气熏蒸,雍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了也有了困意。舒窈亲柔地为他洗发,指腹的按摩雍头痛减轻了许多。舒窈为雍汲干湿发,关切道:“雍郎,熬了六宿了,今夜放宽心睡一觉好吗?”   雍身心俱疲,他疲惫地对舒窈:“好,我睡上一个时辰。”   舒窈躺在雍身边爱怜道:“雍郎放心睡,我帮你掐时辰。”   雍将舒窈搂在臂弯:“你也睡,不能让你熬夜。”他吻一下舒窈,很快进入梦乡。他梦到生平第一次出宫,那日是他八岁生辰。宫廷外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,他流连忘返,宫人们不停地催促着他回宫。回宫途中无意中看到路旁蹲着一个小孩,一头卷曲的栗色乱发,圆圆的栗色大眼睛,高鼻薄唇,破衣赤足的异域乞儿。雍下车亦蹲在乞儿面前打量一番:“我是公子雍,愿意跟我走吗?”乞儿定定看着雍,雍起身上车他便尾随在马车后,雍后来为他取名楚江。   十岁时公子雍赴琅琊宗求学,君父送他一件宝物,双鱼金符,精巧的金鱼鱼腹有一开关,打开里面又一玉质小鱼,上刻:齐侯小白通关符。桓公摸着他的头,眼里却淌着泪道:“儿啊,此符天下只此一件,为父要它无用了,或许你会用得上,又希望你永远用不上。”说罢推一下雍,雍惊醒却是一场梦。   雍看一眼身边熟睡舒窈,回想刚才的梦,莫名的伤感。他轻手轻脚下了床,找到那件早已忘记的宝物握在手里,心里怔仲不安,他早已忘记了这件宝物,为何梦中君父唤醒他的记忆?难道君父……他不敢想下去了,但有一点可以确定,凭此符可以出城了,他心里略觉安慰。   忽然房门被扣响,公子雍急忙披衣出门,初冬的夜晚寒气逼人,雍不禁打个寒噤。楚江焦急道:“公子,宫里出来一队甲士,有几百人之众,像是奔东宫方向去了。”   雍倏地变色:“看仔细了?”   楚江道:“千真万确,行进中竟不发出一点声响,如一队鬼魅般。”   雍急促道:“你快去通知世子,要他赶快出城,不然来不及了。”楚江转身就走,雍道:“回来。”雍略踌躇,紧握的手慢慢松开,手里的双鱼符交在楚江手里道:“你将此符交与世子,让他快逃,要快!”   楚江盯着手里的双鱼符不舍道:“公子,给了世子,我们怎么办?”   公子雍:“我们暂时还没有危险,快去!”   楚江转瞬消失在暗夜里,公子雍望着浓浓的夜色心一点一点下沉,眼泪止不住流下。易牙竖刁乘夜出兵东宫,他们定是谋划斩杀世子为无亏夺位,一定是君父不好了。   舒窈开门出来,神色惊慌:“雍郎,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雍拭去眼泪才转过身来,他见舒窈神情惶急,怜爱地将舒窈抱回床上道:“没事,你再睡会。”自从回到临淄,他们已身陷困境,舒窈怀着孕,他尽可能不让她担忧。   舒窈轻柔的抚摸着雍的脸颊,忧虑道:“雍郎夜不能寐容颜清减,虽不愿多说,我还能看不出?眼前光景像极我六岁时,风声鹤唳草木皆兵。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,我也好有所准备。”   公子雍默然许久:“舒窈,君父称病连日辍朝不出,齐宫则被兵甲围了个水泄不通,君父病情如何宫内情形如何外界一概不知。我们兄弟欲入宫问安探病的请求一律不准,今夜宫内发出甲士奔东宫而去,说明君位之争开启,那么君父……恐怕凶多吉少了。我们随时面临危险,为今之计唯有出逃他国是我们的出路,但我们却出不去了。毕竟世子立时便有性命之忧,我已将唯一的令符给了世子,只盼世子能顺利出城,借宋襄公之兵登上君位,解除齐国的忧患,便解除了我们的忧虑。”   舒窈握住雍的手安慰:“雍郎,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们一同面对便是。”   雍将舒窈拥进怀中,轻轻拍一拍:“天快亮了,你再睡会,我去去便会。”   芳意小东服侍雍梳洗完毕,楚江匆匆赶回来报知公子,世子昭乘着黎明前的黑暗,得益于公子雍的令符只带几名贴身随从侍卫,凄凄惶惶地逃出临淄城,望宋国绝尘而去。公子雍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,昭能否得国暂且不知,好歹是保住了命。   易牙竖刁兵围东宫,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,折腾半夜没有搜到世子情知事泄。虽然他们行动极其机密,世子昭还是得了信,可眼下他们顾不得追究泄密之人,下一步的行动极为关键,易牙竖刁率部回宫,直奔长卫姬俪兰宫。    ☆、乱世   更打四鼓,易牙竖刁身披重甲入见长卫姬,长卫姬无亏整夜未眠,坐等他们的消息。   易牙咬牙切齿道:“我等虽然行动隐秘,到底还是走露了消息,我们兵围东宫,却跑脱了昭,诛杀世子的计划失败了。”四人陷入沉思短暂沉默。   竖刁打破沉默提议道:“为今之计,不如我们矫旨先公遗诏,册立公子无亏承继君位,如何?”   长卫姬顿觉眼前一亮,立刻表明心迹:“我乃妇人,我母子二人全仰仗卿家,为卿之计是听,卿可放手博之。”   易牙拍板:“好!既如此,臣便去拟旨,乘其他公子未曾察觉,我们先拥立公子面南而坐,夺了这齐侯之位,稳住了局势,再为先公发丧不迟,公子您觉得呢?。”   无亏坐在长卫姬身侧,他的脸正好在暗影里看不真切。他没有片刻迟疑,果断到:“卿的决断,甚合我意。”   开弓没有回头箭,成者王侯败者寇,无亏哪还顾得父子人伦,何况君父的天下亦是兄弟相争的险胜。君父得位并未放过他的兄长,为免除后患假借鲁侯之手杀了兄长公子纠。普天之下哪有随随便便的成功。身为齐侯长子,他绝不甘心向昭俯首称臣,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齐侯之位,值得他拿命一搏纵死不悔。他住在母亲俪兰宫,坐等亲父死讯的七日,他的心已淬了毒,不然怎么可能做到。可他到底是桓公亲子,躲在暗影里羞愧地低着头。   天蒙蒙亮,齐国朝臣已陆续齐宫外面聚集,齐侯薨逝的消息已经泄露。   公子雍府,亦收到宋华子几经辗转艰难送出来的消息,齐桓公于昨夜子时薨逝,临终唯有妾宴娥儿在侧,宴娥儿亦撞柱而亡。   宴娥儿是后宫身份最低微的妾,并不得宠于桓公。桓公的后宫充实,样貌只算得清秀又不会讨巧的宴娥儿,偶得桓公一幸未有子嗣。对于桓公来说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妾,然桓公在宴娥儿的眼里则是盖世英雄,是她的神。她像一朵苔花,幽静地开在后宫的角落,虽然她也学牡丹奋力盛开,然米粒大的花朵自然不入桓公的眼。   自宫变开始一连七日,除却长卫姬俪兰宫,易牙竖刁拘禁了后宫所有人,只在每日三餐之时各宫有机会开门纳食,其余时辰均被深锁。   宴娥儿的寝宫,包括宫人在内不过几人,况她无嗣无宠亦无势,易牙竖刁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,看守不严供应不足,她与宫人亦是饥一餐饱一餐挨到初七日。   入夜,宴娥儿在宫女的帮助下,翻墙出去直奔寿宫。她一路躲避巡逻禁卫来到寿宫时,不由倒吸一口凉气。偌大的寿宫殿空无一人,桓公寝殿四周筑起一道约三丈的高墙,竟无一出口,宴娥儿瞬间泪崩。   君上是被他们往死里整了,她更急切的想要见到恋慕一生的桓公。宴娥儿绕着寝宫寻找可以攀附之处,终于找到修筑高墙时堆砌在墙边的废料,她拼命攀上高墙,再鼓足勇气跳下去,噗通一声落地,宴娥儿的双手膝盖均受伤出血,她一瘸一拐摸黑往里走时,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低缓却急切地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宴娥儿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桓公。   宴娥儿开门进来,激动道:“君上,是贱妾宴娥儿。”   桓公虚弱道:“是宴娥儿啊。”   宴娥儿摸出袖中火石,点亮桓公榻前油灯,桓公仰卧着,面容苍白羸弱,花白的头发散落枕上。宴娥儿噙泪跪在榻前握住桓公的手啜泣。   桓公迫切道:“孤正饥馁难耐,你去为孤取些粥来。”   宴娥儿泣道:“君上,粥饮此时觅不得。”   桓公舔舔干裂的嘴唇:“寻些热水来解渴也好。”   宴娥儿垂泪不忍:“君上,水亦无处可觅啊!”   桓公疑惑道:“为何?”   宴娥儿难过道:“君上,此时妾不必瞒君上了,您患病之初,可是堂巫为您诊视?”   桓公道:“正是。”   宴娥儿切齿道:“堂巫为您看诊后,私下对易牙竖刁讲您命不久矣,并道出某日某时绝的谬语。竖刁易牙听闻之后密谋宫变,他们将您的寝殿筑起三丈高墙,驱散所有宫人侍从,密引公子无亏入住长卫姬俪兰宫,兵围宫门将诸公子挡在宫外不许探视,妾闻临淄四门关闭道路不通多日了。”   桓公悲叹:“啊呀!悔不听仲父之言啊!仲父临终的谆谆告诫,孤抛诸脑后一意孤行,圣人远见孤短视,终落得今日下场啊!”桓公落下悔恨的泪水,良久又道:“世子昭安在?”   宴娥儿道:“应该在宫外,妾等妇人,凡有子者俱严密监控,无子无势者看守便不尽力,故妾身得以逾墙而入,来此看望您。”   桓公万念俱灰:“宴娥儿,起来说话。”他用枯瘦的手拍拍床榻,示意宴娥儿坐在身边。   宴娥儿起身斜坐在床榻边上,她将桓公身上的锦被掖好。   桓公轻声道:“宴娥儿,你为何而来?”   宴娥儿温柔道:“妾知君上被困,每思探视不得机会,今日总算成功,妾能见到您守着您此生无憾了。”   桓公愧悔道:“宴娥儿啊!孤甚悔昔日不曾看到你的好,不曾厚待与你。孤宠妾六人,媵妾无数子十余人,今日为孤送终的唯你一人矣。”   宴娥儿安慰道:“君上不必灰心丧气,或许情势逆转亦未可知,万一君上不讳,妾尘世再无可恋,妾与君同往。”   桓公眼角滑落一滴泪,气若游丝:“宴娥儿啊!你要好好活着。孤死后若无知便罢,如若有知,何面目去见仲父……”言罢一声叹息,衣袖掩面溘然长逝。   宴娥儿放声恸哭,阴冷幽寂的寿宫殿传出女子悲悲切切的哭声,令闻者脊背发凉毛发倒竖。   寿宫高墙留有狗窦大小一洞,留十来岁的小侍逊,每日钻进查视桓公有无咽气。今日他闻得寿宫女子号哭之声,渐渐呜呜咽咽直至寂然,他壮起胆抖抖索索爬进去,开启门扉往里探视,但见殿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灯,地上一摊鲜血俯卧着一人。逊大惊失色不及细看呼叫着奔出寿宫殿,报知易牙竖刁君上碰死了。   易牙竖刁急忙带人过去,燃起火把照明,拆了高墙一处举着火把进去,桓公寝殿瞬时亮如白昼。易牙亲手翻转地上死尸,却是满面血污的女子,他惊诧之际,竖刁已认出女子乃是宴娥儿。柱上留有血迹,知是撞柱而亡。   再看榻上,一人锦被蒙头,易牙上前慢慢掀开露出桓公,不知何时已气绝。   桓公四十三年十月初七,齐侯小白薨逝,在位四十三年享年七十三岁。   叹桓公一世英雄,四十余年号方伯,一朝疾卧,竟被自己最信任的近臣活活圈禁饿死,以世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,他临终所受的苦难煎熬令人唏嘘不已。   公子雍得知君父薨逝悲痛万分,没想到临去孤竹辞别君父竟成永诀。雍换上丧服携楚江六侍卫乘车奔丧,几乎同时公众子及大臣们纷纷赶来。竖刁手捧所谓桓公传位公子无亏的遗诏大声宣读,放言拥立新主的可进宫参拜,反之格杀勿论。   此言一出众公子与大臣无人服从,于是一场混战立刻爆发,手无寸铁的大臣们,仅靠牙笏对抗击打手持兵器的甲士,不一刻便被杀得血流成河。齐国朝臣十停去三停,余者伤的伤残的残逃的逃,逃生者从此掩门闭户苟且偷安。   公子潘与公子开方尽起家丁死士迅速攻占了右殿,公子元攻占了左殿,公子商人列营于朝门,易牙与竖刁牢牢把住正殿。杀退群臣仓促间易牙与竖刁拥公子无亏登上齐侯之位,参拜的臣下只有他们一干同谋等,场面一度令无亏羞恼,然到底成就了自己的宏愿。   雍麻衣孝服进殿遭公子商人拦截,雍痛斥道:“君父尸骨未寒儿子们已刀剑相向,身为人子父逝不殓,此种遗臭万年的行径做之有愧否?你等且争,我乃无争之人,我入内是为收殓君父,与你等大业无干为何栏我?”   公子商人面无愧色狠戾道:“无毒不丈夫,成大业者不拘小节。你说你不争却又急着收殓君父,你难道不是沽名钓誉以此获得民心?我却不信你那一副无为无争的嘴脸。你若想找死我不拦你,你敢再往前一步试试。”   公子雍不屑地瞥一眼商人,昂首挺胸向前跨出一步,楚江与六侍卫持剑护住公子雍,公子商人的死士家丁亦剑拔弩张,形势一触即发之际,右卿高子忽然出现,拼死拦在中间将公子雍强行推开。   高子冷静劝导:“公子曾与老臣有过翁婿之缘,虽然缘尽老朽亦不曾怨憎公子。今日乱局非一两日可解,不宜急躁。”   公子雍悲恸道:“君父无人收殓,身为人子怎可放任不管。”   高子真挚道:“公子侍从皆佩剑而来,楚江更是万夫不当的勇士,一旦与他公子发生冲突,伤亡在所难免为其一,公子难道不惧史笔?史官更添一笔,公子雍亦率众争夺君位。公子,您可有觊觎君位之心?若无便回府闭门不出,静待世子借兵回来,老臣肺腑之言望能打动公子。”   公子雍仰天长叹,洒泪向着寿宫殿方向长跪叩首,高子含泪扶起公子雍。闻讯赶来的死伤朝臣家眷各自认领自家亲人尸首,一时哭声震天,朗朗乾坤之下的齐国临淄城,十月初八日的齐宫,不啻人间地狱。 ☆、落幕   北风啸啸飞雪飘零,临淄城迎来史上最寒冷的冬天,城郭覆盖着厚厚的白雪,城中四门关闭久矣,商贩关门闭市百业萧条,已不复往日的繁华。   公子无亏南面为君六十余日,一直龟缩在正殿一隅之地,公子潘、公子元、公子商人各据一方形成难解的僵局。   数九寒天,宫里到处可见大小不一丑陋的黑色甲虫,更有爬出宫墙之外的,委实令人厌弃。   一大早,齐国满朝文武在右卿高子,左卿国懿仲带领下,冒雪从四面八方赶来,集中在齐宫前。白茫茫的雪地里,站着身着白色丧服的群臣。高子国懿仲大声呼号着先公齐侯,一众臣子相携皆披麻戴孝不惧生死蜂蛹而上,三公子亦不敢动手。众臣连闯三关,扣开正殿之门大哭不止。   高子昂首面对无亏申饬道:“自古道父母恩大过天,故为人子者父母生则孝敬逝则殡葬。未曾见父逝不殓,诸子相争如此久者。今先君已逝六十七日尚未入棺,公子虽御正殿于心安乎?”   无亏泣道:“孤不孝啊!然并非孤不思殓葬先父,实是情势所逼。元、潘、商人虎踞一隅,孤如何治丧?”   国懿仲道:“世子出奔不知踪迹,如今惟公子年纪最长,公子若能主丧收殓先君,老臣等自当拥戴公子,有敢于与公子争者,老臣等誓死捍卫公子。”   无亏拭泪下拜:“此孤之愿也,仰赖卿等斡旋。”   高子于是对易牙道:“公子们若麻衣丧服来的便放入宫,若披甲仗剑者即时拿下治罪。”   公子雍当先入宫,三公子眼看无亏收殓先父获得群臣拥戴,已成大势,便卸甲撤兵,披麻戴孝进宫奔丧。   无亏亲临寿宫,方知爬满宫苑的黑色甲虫出自寿宫殿。虽是寒冬腊月,桓公尸腐生出尸虫,殿内到处堆积尸虫尸体,宫人掀开覆盖桓公的锦被,无亏顿时放声大哭。桓公停床六十七日,遭尸虫啃噬早已无有颜面惨不忍睹。   此时,十三位公子齐集寿宫殿,目睹先父惨状均嚎啕大哭,当夜桓公入殓装入梓棺。   无亏正君位,齐国百废待兴亟待恢复正常。   公子乔终于回到临淄城,一到便赶来雍府,公子雍匆匆出迎,久别重逢二人感慨万千。   公子乔恳切道:“这段日子我与你音讯不通,实在是寝食难安。如今虽看似平静,却不知能否长久。元、潘、商人暂且不说,昭奔宋国若搬得宋襄公救兵,不日又将大乱。雍啊,此时不走更待何时?”   雍叹道:“先父尚未落葬,母亲罹患惊悸之症,舒窈素有畏寒之症,今冬天寒又感风寒,她恐伤及胎儿不肯用药,迁延至今不见好转,身为人子、人夫、人父,我权衡再三,此时并不是我抽身离去的时机。”   公子乔又道:“雍啊,我听闻你的几位兄弟出奔楚国了,识时务者为俊杰,切不可误了先机。依我拙见,齐国之乱方起,隐患还未尽除。”   公子雍愁道:“我欲奉母一起走,无奈母亲执意不愿离去,舒窈此时又不宜劳动,我忧心如焚。”   公子乔思忖道:“不如你们先住在我的庄园,一旦有事不至困在城中不得出入,你看如何?”   公子雍颔首:“如此甚好,只是牵累表兄了。”   公子乔戏谑道:“果然成了婚的男人有所不同,你何时也学得跟我见外了?”   公子雍难得露出笑容:“我立即着手准备,此一去也许终身再不得回,容我安排好阖府仆众的生计去处,最快也得几日。”   公子乔道:“也好,我这几日亦有得忙,齐国陷入祸乱的三个来月,我在齐国的生意已陷入停滞状态,我想彻底收了齐国的生意,随你们一起浪迹天涯可好?”   雍展颜:“好啊!有你这大财主,我们还不得沾些光?即使流亡在外亦不会缺衣少食,求之不得啊!”   乔含笑道“那是自然。”   公子雍回到寝居,舒窈睡着了,面色很憔悴。雍轻轻坐在她身边,为她掖好被子,又轻轻退出。昨夜舒窈几乎咳了一夜,天亮时好不容易睡着。   公子雍前厅与牧辰秋娘议了很久,他吩咐牧辰尽力妥善安置府里仆众今后的生计。雍将所有人的契约交与牧辰焚毁,为他们恢复自由身,愿意留下来的,日后看家护院,牧辰管理的佃租做为用度,愿意离开的每人发放路费安家费。林林总总安排妥当,公子雍与乔定好了出城之日。   雍进宫去见母亲,在翠翘宫停留了很久。他试图说服母亲一同离开。宋华子一再拒绝:“娘十六岁嫁给你父,虽是妾室你父待娘有如夫人,你父是娘敬仰的英雄。娘人生最好的年华是在后宫度过的,走出这里反而会心生恐惧。娘出不去了,雍儿,你走吧不必惦记娘,娘属于这里。”   披着华丽外衣残酷又无情的后宫,禁锢了多少自由的灵魂,埋葬了多少丽人的青春。她们大多恨着这个地方,惟愿胁下生双翼飞离这里,然一旦敞开大门,又如养在笼中的金丝雀,丧失了飞翔蓝天的勇气。   公子雍辞别母亲怅然回府,翌日清晨便要出城,舒窈显得有些兴奋,病亦觉去了几分。雍回房时,舒窈温柔地迎上来,用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道:“孩子们,你们的父亲回来了。”   雍深受感染,将手覆在舒窈腹上,浅笑:“踢我了。”   舒窈微笑:“雍郎,那是孩子们在与父亲打招呼呢。”   雍惊喜:“果真?他们识得我?”   舒窈不禁莞尔:“是啊,若不是丧中,真该让他们多听听父亲弹奏瑶琴,说不定孩子们出生便会抚琴了。”   公子雍摇头否定道:“这就过了,哪有出生便会抚琴的婴儿。”   舒窈凝视着雍日渐消瘦的面容,不禁爱怜道:“雍郎,我们的好日子才要开始,不如我们此去归隐山林,雍郎就做闲云野鹤,舒窈相夫教子,您说好不好?”   雍含笑:“好!极好!”   他们憧憬着未来,祈盼着脱离樊笼振翅高飞。   睡梦中,雍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,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,舒窈惊恐万分。他与舒窈匆忙穿上衣裳,小东慌忙进来道:“公子,楚江大哥在外面等您。”   公子雍对舒窈道:“我去去便回,你不要担心。”   公子雍开门出去,楚江道:“世子打回来了,宋襄公亲自领兵前来助世子登位,来的是宋、卫、曹、邾四国之兵,如今兵临城下,齐国又陷入困境我们又被困住了。”   公子雍长叹一声:“长兄无亏若不弃城逃亡,命不久矣!如今的齐国不比先父在世时,如何抵挡四国之兵。”   果不其然,齐国军队节节败退。世子杀回临淄,朝臣们密议之后集体反水,当初拥立无亏是为了殓葬桓公的权宜之计。先公之难始作俑者为竖刁、易牙,长卫姬与无亏是同谋帮凶,更是直接收益者。竖刁、易牙拥立无亏有功,齐国未来依然在二人掌握之中,如今先公生前册立的正主归来,趁机除掉祸害方为上策。   于是高子与国懿仲为首众臣追随,以商议对策为由诓回守城的竖刁,暗伏的甲士一举斩下竖刁头颅,砍杀他的随从亲信,第一步成功。   国人深恨无亏驱逐世子招来兵祸,导致军中亲人子弟死伤无数。竖刁一死无亏身边无人可用,不得已亲自披甲迎敌,兵败城破之时混乱中竟遭国人围攻弑杀。易牙正城郊与敌交战,闻听无亏、竖刁已死大势已去,深知孤掌难鸣,乘夜出逃不知所踪。   公子无亏登基,历时仅三月不得善终,桓公长子无亏君位还未坐热,命已赴黄泉,不知无亏地下可有面目面对桓公。长卫姬半生心血付诸东流,她与竖刁、易牙合谋饿死桓公未曾分毫动摇,如今恸失爱子彻底崩溃日夜嚎哭,报应来的何其之快。   齐国朝臣开城迎接世子昭,宋襄公四国之兵拔营退兵。宋襄公前脚刚走,后脚公子元、公子潘、公子商人,纠合无亏、竖刁旧部借为无亏报仇之名,合力攻打世子,世子不敌再次出逃奔宋,临淄城暂由三公子控制。   为防世子再搬宋襄公攻齐,三公子分据东西南门,公子开方守北门,局势公子潘略占优势,齐国陷入无君的混沌乱世,几方势力登场不知胜出者何人也,然城中百姓遭了殃。   临淄城又被封闭与外界隔绝,沦为一座孤城,昔日繁华落尽,一派荒凉颓败。   齐国无君,主为谁人尚不可知,危城中身陷困顿之中的人们,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皆掩门闭户,即使白日都不敢出门,唯恐祸及自身,高子与国懿仲亦不敢再出头。   为君三月的公子无亏树倒猢狲散,连个像样的陵寝都没有,只能长卫姬出资殓葬了他,无谥号。 ☆、春寒   黄昏,空旷的街道上,一辆华丽的马车飞快地行驶着,与颓败的周遭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,显得格外突兀。马车停在雍府门前,马车上下来雍容华贵的公子乔。   公子乔快步踏上台阶,他急促地敲门,门里传来询问声,一问一答后门吱呀一声开启,公子乔快速闪身入内,门马上又关闭。   公子乔来不及避嫌,径直来到公子雍寝居,他敲门小东开门出来,公子乔焦急道:“快请你家公子到前厅。”   公子雍到了前厅,楚江也已到了,乔神色凝重道:“我得到消息,商人迁怒于两次放走世子的守门人,今日大开杀戒斩杀十余人,这还没有完,他一路追查顺藤摸瓜,居然获知世子前次出奔宋国,用的是齐侯双鱼令符。雍啊!知道令符是你之物的还有谁?商人暴戾况与你素有不睦,一旦查到你身上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  公子雍思索道:“你、我、楚江之外,竖刁已死不足为虑,再有母亲……还有何人我真不知道了。”   公子乔询问道:“舒窈可痊愈?”   雍“虽未大好,倒也无大碍了。”公子雍下决心道:“乘商人未察觉之前,我们必须得离开了。世子出逃定是去了宋国,不日战事再开,国中势必大乱。他国军队尚不可惧,最可怕的是我这些个兄长,我们今日便出城如何?”   公子乔颔首:“依你们看,临淄城四门我们走哪门?”   公子雍沉吟:“不如我们一起说出来。”   三人异口同声:“西门。”   西门由公子潘把守,虽然潘行事狠辣,可他既不同于商人的邪恶,又不同于元的心机难测,似乎更有把握些。于是他们马上行动起来,一个多时辰后便出发了。   月夜下,一行人轻车简乘奔西门而去。公子雍、公子乔骑马走在最前面,舒窈与小东、芳意乘坐马车居中,公子乔又装一车珍奇异宝做贿赂之用。楚江六侍卫与公子乔的死士殿后,很快到达西门。   守门兵士认出公子雍,却也不敢私开城门,公子潘御下极言兵士不敢收贿。公子雍于是求见潘,潘正在巡查,闻讯打马赶回西门。   公子雍上前行礼恳切道:“兄长,今日兄弟携家眷出城,务必请兄行个方便,放兄弟出城。”   公子乔亦施礼满脸堆笑:“公子守城辛苦,乔为公子筹备一车物资以资军饷,请公子笑纳。我与雍结伴同行,意在归隐山林田园,有生之年或再不踏入齐境了,万望公子行个方便,乔感恩不尽。”   公子潘爽朗一笑摆手道:“罢了,公子不必讲这么多,举手之劳而已。也好,既然雍去意已决,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,好了,你们上路吧。”   公子潘命令开启城门,公子雍真挚道:“多谢兄长,兄长保重!”   公子潘略有些感伤道:“我们各自珍重吧!”   公子乔将装满财物的马车留下,众人纷纷上马,身后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,一声喝:“不许放走公子昭同盟,快快关闭城门。   公子雍见公子商人带领一队人快马驰来,面色突变来不及细想对身边的乔道:“我们禚地汇合,你护着舒窈快走。”   然后他迅速策马赶到城门口,砍杀正在关闭城门的兵士,大喊一声:“秦安,走!”秦安架起马车冲过城门,公子乔望着雍迟疑不决,雍狠抽越骊一鞭,越骊负痛飞驰出城。   舒窈担心公子雍安危万分焦急,她掀开车帘望向车外,楚江及侍卫们弧形站位,护住公子雍截住公子商人的人马厮杀在了一起,一时人喊马嘶刀剑撞击声响彻夜空。   舒窈含泪呼喊道:“雍郎啊!快跑,不然来不及了。”   雍大声道:“等我,我随后便到。”   公子雍回马接应楚江,怒斥商人:“你我同父所生,何苦逼我至此?”   公子商人冷笑:“我们兄弟中,我一向最最看不上的便是你,凭什么我们争得你死我活,你却可以置身事外独善其身,实不相瞒,我就是见不得你好。”   公子潘以商量的口吻道:“放雍去吧,雍无害与我们。”   商人怀恨道:“非也,我进宫向我母打听方知,昭前次出逃使用的通关令符,是君父早年赏赐雍的,是他助昭出逃才招来战祸,我们三兄弟辛苦守城,全是因他而起,今日我决计不让他活着出去。”   公子潘踌躇,如今前途未卜,他们三兄弟合力拒昭也不见得有胜算,眼下不能失去商人的力量。于是他索性袖手,生死各安天命吧。   楚江如战神一般,手里的青锋剑见者封喉无人能近身。他回头看到舒窈的马车已顺利通过,便对公子雍喊道:“公子还不快走!”   公子雍道:“你不走,我如何能走,楚江快撤!”   商人见识到楚江的神勇,恐助雍脱逃成功,大喝道:“关闭城门,放箭!”   顿时箭矢如雨下,侍卫们一个个中箭落马,公子雍亦身中数箭眼看将要落马,楚江目呲欲裂不顾自身安危,飞身跃上雪影拔出匕首刺向雪影后臀,雪影惊痛一跃而起如一道闪电,堪堪从仅容一马的城门飞跃而出,楚江的赤龙亦跟随主人冲出城门,侍卫们悉数中箭身亡。   公子商人率众策马追击,雍当时神智尚清:“楚江,莫将商人引向舒窈方向。”   雪影虽然身负两人,依然如展翼般飞快地摆脱追兵,消失在月夜里。   公子乔不敢停留,出城后立即向禚地方向去,舒窈有孕他尽可带她远离危险。舒窈哭泣着求公子乔停下车:“雍郎未曾脱困,我不能走,我要等着他。”   公子乔安慰道:“舒窈,你不是一个人,只有你安全了,雍才没有后顾之忧,雍有楚江不会有事,听话。”   芳意也安慰舒窈,舒窈含泪道:“公子若与我们失散了,哪里寻去?”   公子乔道:“原本打算回庄园暂住,如今怕是不能了,商人知道庄园所在。雍约定在禚地汇合,禚地非齐非鲁,我们来去自由是个好去处。”   舒窈难过泣道:“是我身子不便拖累了大家,公子万一……”舒窈不敢想下去了。   公子乔陷入沉默,片刻后道:“秦安骑马去庄园,通知惠草我们此去禚地,你让她派人打听雍的消息与我们禚地汇合。”   秦安领命骑越骊向庄园飞奔,公子乔则驾车向禚地方向去。   不出公子乔所料,公子商人果然连夜追至了庄园。越骊脚程快,秦安传了话离开后公子商人才到。他闯进庄园将庄园翻遍,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,便拿住惠草要人。   惠草阅人无数,深知公子商人的底细,便故作战战兢兢柔弱道:“我家公子去临淄城久矣,临行时只道去去便会,可是至今杳无音讯。我也曾试图进城寻找公子,无奈四门紧闭只得罢了。”   公子商人确信,今夜他们的确没有回来,他的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惠草,无赖道:“这大半夜的,公子我人困马乏也不能白跑一趟,世人皆知公子乔富可敌国,交点军饷也是应该的,你说呢?”   惠草被他看的极不舒服,却又不得不小心应付,她怯怯道:“凡是公子您看上的,拿去便是了。”   商人邪魅一笑:“看上了你,也能拿去?”   惠草垂眸低声道:“活的您拿不走,死的您不会拿。公子您是做大事的人,又哪里会难为我一个弱女子,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,公子您说笑了。”   公子商人冷哼一声道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,你不就是那女闾曾经的头牌?跟了公子乔,母鸡变凤凰了?你也配!”他随后命令道:“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与我装车。”   士兵们立即翻箱倒柜,将公子乔庄园的财物洗劫一空,公子商人满载而归,总算平息了他心里的无限恨意。   黄昏,公子乔愁眉不展回到驿站,他不知怎么面对舒窈渴盼的眼神。他们到了禚地半个月了,雍与楚江一直没有来,秦安也没有返回。他心急如焚,但又不能丢下舒窈返回临淄,他正坐立不安,店家带着秦安来了,秦安进门便已哽咽:“那日我去庄园报了信,又返回西门想打探消息,去时正好天亮了,西门开启正往外拉尸体,我听到他们议论公子身中数箭,侍卫楚江亦中箭。楚江飞身跃上公子坐骑冲出城去了,公子商人没有追上他们。我听到消息赶忙返回庄园,心想受伤的公子也许会去庄园,去后才知公子商人劫掠了庄园,公子与楚江下落不明,我独自搜寻无果,只好赶来与您报信。”   公子乔的一颗心顿时跌落谷底,顾不得许多了,他必须得回去寻找雍。   这时门外传来小东的惊叫声,公子乔急忙开门,见舒窈晕倒在地上,芳意跌坐一旁失魂落魄,小东急得直哭,她们听到了秦安的话。   公子乔赶紧抱起舒窈回到房中,他将舒窈放在榻上焦急道:“小东,快去医馆请医。”小东流着泪撒腿跑去医馆请医。   公子乔望着舒窈憔悴的面容心如刀割,身逢乱世他们这些公子公孙的命运,比普通百姓更加悲惨。    ☆、离殇   清晨,公子雍听到熟悉的箫声,是小真在吹箫,他推开门,漫天氤氲雾气几步之外已不能视物。   他循着箫声来到书房门口,小真的一双踩了泥的绣鞋摆在门前。他拿起一只放在手掌,竟然没有他的手掌大,他不禁哑然失笑。额头的伤还在隐隐作痛,虽然挨了君父的打却很值得,幸好他没有退却,他守护了自己纯洁无瑕的爱。箫声戛然而止,他迅速隐身在雾中,他听到开门声却看不见小真,但他似乎听见了她心里的叹息。   雍走出迷雾,进了绿雪含芳,轩窗下舒窈对镜理妆,发髻上插着她珍爱的攒珠青玉笄,见到雍她回眸一笑,雍亦笑看镜中的舒窈,镜中的娇美容颜瞬间化成骷髅,公子雍大叫一声,却原来是一场梦。   他环视四周,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低矮的房中,光线很暗淡。他挣扎着坐起来,牵动了身体的多处伤口,痛得他直抽冷气。   门吱呀一声打开,一位佝偻着身子面容慈祥的老妇人,手里拎着一只陶罐进来,她见雍坐起来了欣喜道:“公子醒了!”她放下陶罐向外喊道:“夫啊,快来,公子醒了。”   门外又进来一位白发老翁,笑道:“总算醒了。”缺了门牙的老翁声音很特别。   老妇人从陶罐里倒出一碗肉糜粥:“刚熬好的,趁热吃。”   公子雍疑惑道:“老人家,这是什么地方?与我一起来的人在哪?我躺了多久?”   老妇人温和道:“这里距禚地不远了,与您一起来的人骑马走了,他说您是齐国的公子,让我们好好照顾您,您一直发烧,已经躺了半月了。”   公子雍大吃一惊,不知舒窈她们怎么样了,他推开被子就要下床,一阵头晕目眩又跌坐在床上。   老妇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公子雍道:“公子切莫心急,您烧得迷迷糊糊,我与老伴只能喂你些水,偶尔喝点肉糜粥。您身子太虚弱了,醒了就好,年轻人能吃东西了,很快就好了,快趁热吃。”   雍一想也对,于是喝完了一碗肉糜粥。老妇人边收拾边道:“头一顿不能多吃,吃多了会伤身。”   雍喝了粥顿时感觉周身有了些力气,雍感激道:“多谢老人家照顾我,只是我如今潦倒落魄,无法报答您的这份大恩情。”   老妇人连连摆手道:“我们这山野之地,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,您是贵人我们稀罕着呢,何谈报答。”   公子雍问询道:“老人家,与我同来的兄弟去了哪里,走了多久了?”   老夫妇对视了一眼,老翁回答道:“那位大人陪了您五六日,他见您一直不醒,将您托付我们照顾,说是要出去寻人,之后便骑马离开了。”   公子雍心想,楚江离开一定是担心舒窈公子乔他们的安危,所以急着寻找去了,可是也过去十来天了,为什么还不回来呢?这不像楚江的作风,楚江一向将公子雍看的高于一切,不会在他伤病未愈的时候离开他这么久。   雍又歇了一日,不顾老人好心劝阻执意要走,老人无奈,老翁帮他牵出雪影。雪影见到主人显得很兴奋,牠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,可见当日楚江有多么心急,情况有多么危机。公子雍心疼雪影,更惦记着楚江,即使虚弱无力,他也要马上赶往禚地,他等不了了。   临行前,他取下腰间玉佩放在老妇人手里,真挚道:“老人家,我身无长物,您拿着换些钱家用,大恩不言谢了。”他深深地一揖,勉强上了马,顺着老人指的路,走了有二十多里,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禚地,来到那家唯一的驿站。   他进去打听公子乔的房间,店家热情地送他去了后院。他进了院,院中蹲着的秦安不敢置信般站起来,大声喊道:“公子来了,公子来了!”   公子乔、芳意、小东从屋里跑出来,人人都泪流满面,公子乔噙着泪上前握住雍的手:“雍啊!你可回来了我对不住你啊!”   公子雍微笑道:“我都回来了,你们高兴还来不及,为什么要哭呢。舒窈在哪里?楚江呢?楚江有没有回来?”   公子乔哽咽:“楚江没有回来,不是跟你一起吗?舒窈……在里面,雍啊,你做父亲了,两个孩子的父亲,你快进去吧。”   雍吃惊:“还不足月……”他迫不及待进屋,面无血色的舒窈睡着了,雍走过去坐在床边,握住她的手,凉凉的手指没有一丝温度。雍觉得好心疼,将她的手捂在胸口柔声道:“舒窈,我知道你生产很累了,睁开眼看我一眼再睡,好不好?”   身后传来嘤嘤泣声,是小东与芳意在哭泣。倏地一丝不祥令他心尖一颤,他看到了被子上的血迹,他慢慢掀开被子,满床的血洇湿了床褥。   雍惊骇:“啊呀!我可怜的妻啊!”顿时感到喉咙腥甜,大口大口的鲜血不住呕出。小东芳意惊吓大哭,公子乔抱住雍哭道:“雍啊!你可再不能了有事了!秦安,快快去请医。”   公子雍大声呼唤:“舒窈!舒窈啊!雍回来了!公子雍回来了!你的雍郎回来了,你睁开眼看看我……”   舒窈慢慢睁开眼,原本晶亮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层雾,费力地牵出一抹笑:“公子?雍郎!是你回来了?”   雍一把将她抱在怀中:“我回来了,我再也不会离开你,我们再也不分开,你不要吓我。”公子雍的眼泪夺眶而出。   舒窈虚弱地偎在雍的怀里断断续续道:“雍郎啊!我生下了我们的儿女。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讲过,我好爱你!十二岁那年,冬日暖阳下,狐裘墨发的美少年郎,令我一见倾心,我对你的爱不比你少。还能见你一面,舒窈今生了无遗憾,雍郎啊……”   舒窈听到公子雍受伤生死未卜的消息动了胎气,孩子尚未足月,舒窈又身体虚弱。稳婆凭借半生年的经验,料定她不能顺利生产,何况又是早产儿,不知生下来能不能健康。出于好心稳婆征求公子乔道:“大人,以产妇的身体状况,无法顺利分娩,不如趁早放弃孩子老婆子可保大人无虞。”   公子乔焦躁不安,他觉得若是让雍来决定的话,舒窈是他的命,于是他果断决定放弃孩子。   舒窈强忍着强烈的阵痛,神情异常坚定道:“雍郎至今生死未卜,孩子是雍在世上唯一的延续,我即便是死也要生下孩子,万不能伤了我的孩子,我可以,我能生。”   公子乔苦劝道:“舒窈,你还年轻,孩子还可以再生,你若有了差错,我可怎么向雍交代。”   舒窈忍痛道:“没有了孩子,我无法向我自己交代,请你们成全我,我是母亲啊!”   舒窈拼上自己的性命,终于生下一双儿女,她自己却油尽灯枯,没有看上孩子们一眼便晕厥,更可怕的是她产后出血不止,稳婆摇头叹息,交代公子乔预备后事。公子乔有如晴天霹雳,正茫然无措间雍回来了。   舒窈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,走完了她短暂坎坷的一生。   雍悲恸欲绝,他旧伤未愈又添新疾呕血不止,医师束手无策,次日雍不再呕血。   公子乔长舒了口气,握住雍的手不放开:“雍啊!你要好好的,你还有一双儿女要养,你还没有为孩子命名。”   雍虚弱地靠着床头,身边是深睡的舒窈,雍亲自为舒窈洗去身上的血污,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,他们一直在一起。   雍面上一无血色:“表兄,离此二十多里地有对老夫妇,楚江不在时,一直是他们在照顾我。我不放心楚江,你再去老人家里看看,不知楚江有没有回去。”   公子乔连忙道:“好,我去,你放心。”   雍的眼眸渐渐有些黯淡了,他凝视着乔:“表兄,孩子我恐怕养不了了,你来为他们命名,你来做他们的父亲,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大吧。”   公子乔哽咽:“不行,你的孩子你来养,我不能答应你。”   雍继续道:“抛却公孙的身份,让他们像普通人一样,自由自在长大成人,你做他们的父亲我很放心。我与舒窈约定生同衾死同穴,你来成全我们。”   乔终于忍不住哭道:“雍啊!不要讲这样的丧气话,好不好!”   雍微笑:“表兄,不要难过,你我今生的缘分真的很奇怪,我这一生从不愿欠人情,没想到欠你最多。我知道你对舒窈的心意,我却不能成全你。兄啊!若果有来生,我做你的兄长,你做我兄弟,我来呵护你。但是,舒窈与我已经定了来生,你又迟到了……”    ☆、尾声   齐孝公元年深秋,禚地。   一大一小两座墓冢前,立着雍容华贵的公子乔,他的背影显得寂寥落寞。   公子乔面前宽大的石供桌上,摆满了祭祀供品,公子乔坐在供桌前铺设的竹席上,斟了四盏酒,他端起一盏道:“雍啊,舒窈,楚江啊!想你们了。”公子乔一饮而尽,潸然泪下。   公子乔再斟一盏:“雍,楚江我给你带回来了,你见到楚江了吧?那个傻小子!”公子乔一声哀叹。   楚江的心事没有人能够懂,他见雍身中数箭不顾自身安危,飞身跃上雪影时后背中了数箭伤得比雍还要重,不知他靠着一股什么力量,救下雍并带他赴禚地之约,只剩二十里地他倒下。   他临终,不忍公子醒来伤心难过,亲自蒙上赤龙的双眼,含泪将青锋剑插入赤龙喉咙,嘱咐老人将他与赤龙一起埋了。老马识途他恐赤龙泄露了他已不在人世,用心何其良苦。   公子乔自斟自饮唏嘘惋叹,忽然他脸上愁容尽消,露出灿烂的笑容:“雍啊,舒窈,子雍与小真都很好,他们是公子乔的新宠,孩子年幼下次我带他们来,你们可以安心了。雍啊,你容颜永驻红颜陪伴勇士相随,文武七弦琴可供娱情,雪影越骊可供驱驰,再不用面对人世纷争是否惬意?你们尚不知齐国的君位花落谁家吧?且听我娓娓道来。”   宋襄公退兵归宋不久,世子昭又来求救涕泗横流,诉说遭到三公子合力攻击,力不能及再求襄公出兵相助。宋襄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,他再次起兵时较之前次更添兵力,携君王之怒大举进攻齐国,一举攻破临淄城。   齐国三公子败阵,昭终于披荆斩棘登上齐侯之位,是为孝公。公子元畏罪潜逃少卫姬母国卫国,公子潘与公子商人攻守同盟,嫁祸公子元为主谋,他们是受到公子元蛊惑迷了心智,今后一心拥戴新君甘愿俯首称臣。令人不解的是,新君孝公原谅了两个罪魁祸首。   公子乔不屑道:“你父桓公爱昭之贤,我却不以为然。致使桓公罹难的祸首,唯有竖刁伏法,易牙出逃堂巫遁世,昭亦未诛杀公子开方,更未治三公子之罪,扬善未惩恶,终究是祸患。”   孝公元年秋八月,齐国混乱局势方渐趋平定,然齐桓公苦心经营四十余年的强大齐国,已经强盛不再日趋衰落。齐桓公薨逝十个月后,下葬牛首山上,又另起一小冢附葬宴娥儿。   公子乔饮尽盏中酒,眼神变得极其温柔“舒窈,我会每年为你栽下一颗秋海棠,我若活得够久,你的坟前海棠会成林。舒窈,你可知海棠乃苦恋断肠之花,偏生得娇艳妩媚惹人喜爱,唉!”   公子乔起身道:“雍啊,姑母她很好,姑母说她要活着看到公子商人会是什么下场,其实我也想看到。”   光阴似箭,齐昭公元年秋,公子乔带着子雍与小真禚地祭扫,两个孩子已颇有父母的雏形。   公子乔已是不惑之年,气度怡然雍容,站在雍与舒窈合葬墓前道:“我数了数,正好十棵海棠。雍啊,好想你们!孝公昭薨了,齐国又变天了。公子潘授意公子开方杀了昭的儿子自立为君,潘夙愿得偿是为昭公。你的七位兄弟出逃楚国后,仕途平顺过得很不错,均仕为楚国大夫。雍啊,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?我有,我一恨自己投生在公侯之家,二恨公子商人。你的兄弟们全都过得很好,唯独你……唉!自古好人没好报,祸害活千年,我不知能不能等到商人的报应。”公子乔凝噎。   诸侯国君位,历来遵循的父逝子继,被齐桓公的儿子们彻底改写。   昭公十九年五月,昭公薨立世子舍为君。世子舍为昭公夫人鲁叔姬所生,叔姬一向不得宠,舍亦软弱无依。   昭公在世时,公子商人散尽家财周恤贫民,百姓无不感恩。他又豢养很多死士,朝夕训练随侍左右。世子舍继位不足半年,十月舍于昭公坟前被商人弑杀,商人自立为君。百姓受商人恩惠皆拥戴商人,是为懿公,为了达到这一目的,商人锲而不舍整整坚守了三十年。   商人秉性贪横心胸狭窄,得到君位后立刻原形毕露,骄奢淫逸挟私报复,过去与他不睦的大臣们纷纷出逃他国避祸,百姓大呼上当民心向背。   时光荏苒,懿公二年,公子乔携子雍清明祭扫,子雍正好是父亲去世时的年纪,形容样貌宛若公子雍再生。   公子乔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,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公子乔老矣,陵园的海棠已经种下了三十二棵。   公子乔依然豪饮,每次祭扫都痛饮一场,回去要难过很久,子雍苦劝不住,只有小真的话方能起作用。   公子乔微醺:“雍啊,我原以为分开久了,思念会变淡,可是我却越来越想你们。你们可曾想念公子乔?孩子们都已为人父母,小真被我宠坏了,有些任性刁蛮,不过嫁的很好,夫妻恩爱儿女双全。”   公子乔慈爱地看眼身旁的子雍:“子雍如今妻妾儿女成群,他不类你却极其类我,这点最令我得意,果然是生不如养。子澜告老还乡了,去年回到了孤竹,儿孙满堂又能怎样,子澜儿子秦国出仕女儿嫁在秦国,他少小离家老大回,陪伴他的唯有他的老妻而已。我的陵墓你也看到了吧?我兑现了诺言已了无牵挂了,只等与你们团聚。”   公子乔忽然想起一事道:“对了,你还记得当年大夫邴元与商人争猎物的事吗?”   商人早年曾与大夫邴原争夺猎物没有争到,为此他竟然衔恨几十年,当他坐上齐侯之位终于可以报仇时,邴原早已黄土埋骨了。商人余恨未消,他居然下令掘邴原墓,挖出邴原枯骨将双脚斩去。这还不算完,他又让邴元之子邴戎随侍驾车,邴戎畏惧商人的凶残,只能唯唯诺诺假意臣服。   商人好色由来已久,与雍结怨亦为舒窈,他偶然听闻大夫庸职妻子甚美,便借机邀朝中大夫携妻赴宴,席散扣留庸职妻子于后宫,令庸职再娶,庸职亦敢怒不敢言。他每次出宫,总是命邴戎驾车庸职相陪。   公子乔嗤笑道:“雍啊,我觉得商人他亲手缔造了自己的掘墓人,姑母不会等太久了。”   果然,懿公四年夏,懿公避暑申池游玩,邴戎驾车庸职陪同。懿公醉酒加之炎天暑热竹林乘凉,他却不知他的大限已到。邴戎庸职趁懿公熟睡,悄悄潜到身边,庸职摁住懿公双手,邴戎扼住咽喉用佩剑斩下懿公头颅扔在池中,懿公身首异处。二人报了刖父尸之仇,夺发妻之恨,真可谓报应不爽,商人处心积虑三十年,为君仅四载不得善终。   齐桓公五子争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,君位兄弟轮流坐,最后花落公子元。元出逃卫国三十四年,等到须发花白,终于还是等到了面南之尊,是为惠公。   惠公在位十年,寿终正寝,子公子无野继位。齐桓公五子先后为君,共四十三年,无一人能继桓公霸业。   公子乔垂垂老矣,他拍拍手上的泥土,席地坐在公子雍与舒窈合葬墓之前,开怀笑道:“雍啊,舒窈,我今日种下第四十三棵海棠,也是最后一棵了,公子乔活得够久吧?我走着来是最后一次了,下次来了我便再也不会走了。你们还是年轻的容颜,见了我会不会已经认不出了?”   公子乔话音刚落,平地起风,海棠花树随风摇曳,仿佛是在点头。公子乔顿时老泪纵横,洒泪击缶高歌。   尘烟如梦转眼成空,半生痴恋须臾欢尽。叹不尽乱世成殇终遗恨,眸然回首,原是那镜里朱 颜一场梦。   海棠花下伊人婷婷,丹青妙笔公子才俊。纵然是才子佳人结连理,回眸一笑,终负那灼灼英华似水年。   情深不寿今方信,海棠依旧芳踪难寻。纵酒击缶吾为故人歌一曲,命途多舛,君可否言笑晏晏倾耳听。   自古多情空余恨,慧极必伤悲应谶。吾今斗胆诘问苍天太不公,相看泪眼,一诺终不悔半为红颜半为君。